第十四章 南渡自應思往事 第二節 北歸端恐待來生

流亡蒙自後,吳宓把在南嶽滋生的悲觀情緒一同帶來,且比衡山猶甚。陳寅恪與吳宓於教課之餘經常往南湖散步,並有詩文唱和,從流傳於世的幾篇詩作中,可見其悲戚哀傷之情。

據吳宓日記載:1938年5月,「陰雨連綿,人心已多悲戚,而戰事消息復不佳。五月十九日徐州失陷,外傳中國大兵四十萬被圍,甚危云云。於是陳寅恪先生有《殘春》(一)(二)之作,而宓和之」。

殘春(一)

陳寅恪

無端來此送殘春,一角湖樓獨愴神。

讀史早知今日事,對花還憶去年人。

過江愍度飢難救,棄世君平俗更親。

解識蠻山留我意,赤榴如火綠榕新。

殘春(二)

陳寅恪

家亡國破此身留,客館春寒卻似秋。

雨里苦愁花事盡,窗前猶噪雀聲啾。

群心已慣經離亂,孤注方看博死休。

袖手沉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頭。

殘春和寅恪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一日作於蒙自吳宓陰晴風雨變無端,折樹摧花未忍看。

小勝空矜捷坦堡,覆軍終恐敗師丹。

降心苟活全身易,異志同仇禦侮難。

一載顛危能至此、何堪回首夢長安。

詩中吳宓自註:「捷坦堡今譯坦能堡(Tannerberg)。」此句指發生於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坦能堡會戰,又稱坦嫩貝格戰役。1914年8月17日,俄羅斯第一、二軍侵入東普魯士,向首府哥尼斯堡進發。俄軍成功進入德國,直到德國第八軍在8月20日反擊。德軍設計了一個陷阱,讓俄國第二軍提前進入德國後,在後面反擊其補給線。9月2日,俄軍放棄整個作戰計畫,坦能堡會戰後,沒有再向德國領土進攻。雖然德軍在坦能堡會戰得勝,但德軍原先並沒有準備俄羅斯會在8月中旬開戰,因此德軍用了兩支部隊來抵抗俄軍,造成德軍的資源被分散,繼而影響西線對英法聯軍的戰事。吳宓詩中的師丹,一譯綏丹(Sedan),今譯色當,是發生於1870年普法戰爭中的一次戰役,拿破崙三世因兵敗向普魯士投降。詩中的「小勝空矜捷坦堡,覆軍終恐敗師丹」,當指國民黨軍隊在台兒庄取得大捷,而徐州很快失陷之事。據吳宓日記:「因憂共產黨與國民政府不能圓滿合作,故宓詩中有『異志同仇』之語。而寅恪又有《藍霞》一詩。」

藍霞

陳寅恪

天際藍霞總不收,藍霞極目隔神州。

樓高雁斷懷人遠,國破花開濺淚流。

甘賣盧龍無善價,警傳戲馬有新愁。

辨亡欲論何人會,此恨綿綿死未休。

按吳宓的說法:「藍霞」二字出吳文英《鶯啼序》末段,而寅恪用之則指藍衫黨,通稱藍衣社及紅軍。「寅恪之意,吾能識之。吾愛國並不後人,而極不慊今日上下之注重『革命』等觀念,而忽略中國歷史文化之基本精神,日本俘虜亦有能言此者,見報。此則二十餘年來學術思想界所謂『領袖』所造之罪孽,及今而未已也。」

未久,吳宓與陳寅恪又於南湖散步之餘,以「南湖」為題各賦詩一首:

南湖一首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吳宓

南湖獨對憶西湖,國破身閑舊夢蕪。

繞郭青山雲掩映,連堤綠草水平鋪。

悲深轉覺心無系,友聚翻憐道更孤。

亘古興亡無盡劫,佳書美景暫堪虞。

南湖即景

一九三八年六月作於蒙自

陳寅恪

風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昇平。

橋邊鬢影還明滅,樓外歌聲雜醉醒。

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

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

據吳氏解釋:「宓以南湖頗似杭州之西湖,故有『南湖獨步憶西湖』之詩。寅恪以南湖頗似什剎海,故有『風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昇平』之詩。皆合。惟當此時,日軍已攻陷開封(時已六月中上旬之間)據隴海路,決黃河堤(中日兩軍互詆,孰為決堤者,莫能知)。死民若干萬人,我軍勢頗不利。故寅恪詩有『黃河難塞黃金盡』(指國幣價值低落。據云,語出《史記》封禪書或河渠書。)之悲嘆,而宓和詩亦有『舜德禹功何人繼,沉陸毆魚信有哉』之責機。」

陳寅恪詩尚以多典、隱晦著稱,幾乎無詩不典,不弄懂詩中引用典故,則難窺其堂奧。吳宓詩受陳寅恪影響頗大,當年吳、陳二人在哈佛時,吳曾向陳請教過作詩的奧秘。1919年5月25日《雨僧日記》載:「近常與游談者,以陳、梅二君為蹤跡最密。陳君中西學問,皆甚淵博,又識力精到,議論透徹,宓傾佩至極。古人『聞君一夕談,勝讀十年書』,信非虛語。陳君謂,欲作詩,則非多讀不可,憑空雜湊,殊非所宜。又述漢、宋門戶之底蘊,程、朱、陸、王之爭點及經史之源流派別。宓大為恍然,證以西學之心得,深覺有一貫之樂。為學能看清門路,亦已不易。非得人啟迪,則終於閉塞耳。」又,「寅恪習慣,以詩稿持示宓等後,不許宓鈔存,立即自撕成碎片,團而擲之。但寅恪在美國所作之詩,宓皆能背誦」。另據吳宓女兒吳學昭所言:「父親很注意收集寅恪伯父的詩作,從哈佛同學時開始。他常說,寅恪伯父作詩不多,但很精美,寓意深長,不熟悉歷史典故,不具有豐富的文學知識,不對其人有非常的了解,很難確切領會其詩深邃的含義。寅恪伯父關於詩詞的談論,語多精彩。如為詩作箋注,詳敘當時情事,以貽後人,寅恪伯父謂之『今典』。談唐詩與唐代文學的特點,說『唐代以異族入主中原,以新興之精神,強健活潑之血脈,注入於久遠而陳腐的文化,故其結果燦爛輝煌,有歐洲騎士文學之盛況。而唐代文學特富想像,亦由於此云云。」

透過這些記述和追憶,可見陳對吳在學術上和為文作詩方面影響之深。從已發表的吳詩看,大體沿襲了陳詩的路數,作為一代自由知識分子,陳、吳之詩字裡行間透著國破家亡的哀愁與憂戚。但就詩的整體質量和藝術價值而言,吳詩比之陳詩稍遜風騷。陳寅恪《殘春》一詩之深意,除吳宓簡單提及,需解者尚有「讀史早知今日事」「過江愍度飢難救」等句。晚年的陳寅恪棲居嶺南之際,曾有《柳如是別傳》一書問世,開篇有云:「寅恪少時家居江寧頭條巷。是時海內尚稱平安,而識者知其將變。寅恪雖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觸,因欲縱觀所未見之書,以釋幽憂之思。」又《贈蔣秉南序》云:「清光緒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揀架上舊書,見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讀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羨其事。……當讀是集時,朝野尚稱苟安,寅恪獨懷辛有、索靖之憂,果未及十稔,神州沸騰,寰宇紛擾,寅恪亦以求學之故,奔走東西洋數萬里,終無所成。凡曆數十年,遭逢世界大戰者二,內戰更不勝計……」

陳氏贈蔣文中,有兩個名字屬於難以直言的隱指,這便是辛有、索靖。辛有為周朝大夫,周平王遷都洛陽時,辛有在伊水附近看到一個披髮的人在野外祭祀。披髮是戎族的風俗習慣,辛有據此預言這地方不及百年必將淪為戎人居住之地。辛有死後,後秦、晉果然遷陸渾之戎人居於伊水之濱。唐代詩人吳融在《金橋感事》中用過此典。詩曰:

太行和雪疊晴空,二月郊原尚朔風。

飲馬早聞臨渭北,射鵰今欲過山東。

百年徒有伊川嘆,五利寧無魏絳功?

日暮長亭正愁絕,哀笳一曲戍煙中。

據《唐詩鼓吹評註》釋讀,此詩「指孫揆敗於沙陀之事」。沙陀,以族名代稱藩鎮李克用。唐昭宗大順元年(890年),李克用進據邢、洛、磁三州。昭宗不顧多數大臣反對,採納了宰相張浚等人發兵討李的主張。由於對形勢估計不足,結果三戰三敗。張浚的副手孫揆在這年九月李克用破潞州(今山西長治西南)時被殺。李克用的軍隊乘勝縱兵焚掠晉、絳、河中一帶。百姓家破人亡,赤地千里。大順二年春正月,昭宗被迫罷了張浚等人的官,二月又為李克用加官晉爵。詩人吳融時在潞州金橋,有感於此,寫了這首詩。吳融生在藩鎮割據時代,預感到唐王朝必將滅亡,但他不可能直陳其事,又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所以用辛有的典故,巧妙地抒發了對國家命運的憂慮。同時昭示世人,辛有的預言生前無人理睬,死後卻備受讚歎,這又有什麼用呢?肺腑之言,瀉於毫端。儘管個人不能挽狂瀾於既倒,但作為詩人的吳融仍希望皇上採用古時魏絳的方法,以期收到「五利」之功。魏絳是春秋時晉悼公的大夫,晉國所在地的山西,是個漢、戎雜居的地方,民族間經常發生戰爭。魏絳曾建議用「和戎」方式解決矛盾,他認為「和戎」有「五利」,晉悼公採用了魏絳的主張,因此收到「修民事,田以時」的政治效果。吳詩人通過肯定魏絳,婉轉地批判了唐王朝此次對李克用的用兵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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