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千里地山河 第二節 天涯涕淚一身遙

1937年7月7日,當盧溝橋槍聲響起時,陳寅恪作為清華大學歷史、中文兩系合聘教授,在講授多門功課的同時,仍兼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歷史組主任、研究員。在此之前的七八年間,陳氏在學術研究上著述頗豐,教學上業績輝煌,深得中央研究院蔡元培、朱家驊、傅斯年以及清華大學梅貽琦、馮友蘭、朱自清等雙方大小主事者的讚譽和尊敬。1934年5月27日,傅斯年在致胡適信中特別提道,「若以寅恪事為例,則寅恪之職務,大事仍由其主持,小事則我代其辦理。」又說:「且寅恪能在清華閉門,故文章源源而至(其文章數目在所中一切同仁之上)。」這一時期,根據清華大學規定,教授月薪最高以400元為限,所在學科有特殊貢獻者,可超過此限,其人數不得超過全體教授總數的五分之一。陳寅恪屬當之無愧的「特殊貢獻者」,因而得以連年加薪,到1937年上半年,月薪已達480元,為清華教授中薪水最高者。一家人生活穩定,無憂無慮。最令陳寅恪得意的是,他的父親三立老人得以從南京遷北平城內和兒孫輩家人經常見面,不再孤獨。平時城內與清華園兩方面家務都有僕人打理,省心省力,大事小事均可通過家中電話隨時聯絡,真正過上了俗世中所說的幸福像花一樣的美滿生活。

這一時期,與陳寅恪交往頻繁、密切者有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吳宓、理學院院長葉企孫,以及文學院院長馮友蘭、中文系教授朱自清等名流大腕。由於陳寅恪日記不幸在「文革」中散失,他的心境已不得而知,但從好友吳宓留下的幾條日記可窺知清華園內的景象和教授們不同的側影。1937年5月21日,吳宓日記云: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近始感樹木繁榮,綠葉浩浩發明光,景物之美麗,   居處之清幽,皆足以適我之性,怡我之情。能端居自讀佳書,即是真樂。……蓋宓久為志業、道德、戀愛諸事所困,勞苦多年,不知享受。近頃始漸能超然,略獲解脫,稍致心安意得之境界。苟能長如此,則戀愛婚姻問題,無論如何途徑解決,皆能得所裨益而不足為累矣。

如此怡性舒適的環境和心境,吳宓在整天思索著戀愛與女人相互關係與作用問題的過程中,與陳寅恪交往更趨頻繁。沿著吳宓日記的軌跡延伸下去,可看到這樣的場景:

1937年5月24日晚上、6月3日晚上、11日上午和晚上、22日晚上、23日晚上,陳寅恪要麼到吳宓住處閑談,要麼二人在戶外西園散步,談學論世兼及婚喪嫁娶,興緻盎然。6月25日晚,陳寅恪與吳宓雙雙來到清華園西園散步,觀天上各色雨雲及彩虹,夜歸後,吳宓作《寫懷》詩,以舒當晚得意快活之情懷。

7月6日晚7時,陳寅恪與吳宓再次來到園中散步,後坐在體育館後球場觀晚霞,覺大自然之美妙,人生之苦短。忽陳寅恪心中若有所失,默坐了一會兒,又談起時局變化,感日本之洶洶,嘆中國之落後,不禁黯然神傷。第二天夜裡,盧溝橋畔槍聲響起。自此,西天的雲霓霞光被騰起的炮火硝煙所籠罩。

7月14日,吳宓在日記中記載道:「閱報,知戰局危迫,大禍將臨。今後或則(一)華北淪亡,身為奴辱。或則(二)戰爭破壞,玉石俱焚。要之,求如前此安樂靜適豐舒高貴之生活,必不可得。我一生之盛時佳期,今已全畢。此期亦不可謂不長久,然初未得所享受,婚姻戀愛,事事違心,寂寞憤郁,痛苦已極。回計一生,寧非辜負?今後或自殺、或為僧、或抗節、或就義,無論若何結果,終留無窮之悔恨。更傷心者,即宓本為踔厲風發、慷慨勤勉之人。自1928年以來,以婚姻戀愛之失敗,生活性慾之不滿足,以致身心破毀,性行墮廢。故當今國家大變,我亦軟弱無力,不克振奮,不能為文天祥,顧亭林,且亦無力為吳梅村。蓋才性志氣已全漓滅矣!此為我最傷心而不可救藥之事。如此卑劣,生世亦何益?思及此,但有自殺,別無它途。」

7月15日,吳宓日記又載:「是日清華提前發給教職員七月份薪金。計私利,急逃避,此中國人之所能為者耳!」「夕5—6洪謙來(南按:留德哲學博士,時為清華大學講師),同散步。洪君以國人泄泄沓沓,隱忍苟活,屈辱退讓,絲毫不圖抵抗,使日本不費力而坐取華北。如斯喪亡,萬國騰笑,歷史無其先例,且直為西洋人士所不能了解者。故洪君深為憤激痛苦,宓亦具同情。按西洋古者如Troy與Carthage之亡(南按:指古希臘特洛伊城與古羅馬時代迦太基之亡),皆歷久苦戰,即中國宋、明之亡,爭戰支持,以及亡後圖謀恢複之往跡,皆絕異中國今日之情形。中國之科學技術物質經濟固不如人,而中國人之道德精神尤為卑下,此乃致命之傷。非於人之精神及行為,全得改良,決不能望國家民族之不亡。遑言復興。」

7月21日,風聞盧溝橋已開戰,此為大戰之始,清華園內師生更加驚慌。面對此情此景,吳宓頗為悲憤地記述道:「3—4,蔣振東來。友生多為個人逃避之計,或包運書物,而絕少激昂悲憤,以談論國事者;遑言捨生取義耶?」

7月29日,吳宓日記詳盡地記述了戰爭緊迫,清華園末日,各色人等的形態,以及自己逃亡入城的慌亂情形:

晨,在荷花池散步,花猶盛開。日機在空中整隊飛翔,偶聞一二擲彈或炮聲,旋及平靜。8:00企孫電告,因張自忠軍及石友三保安隊等倒戈,我軍大敗,宋等已於昨夜退走保定。城中已另有政治組織云云。一夕之間,全局盡翻,轉喜為悲。不特為事實上之大損失,抑且為道德精神上之大失敗。益嘆人不能亡我,而我能自亡也!

陳昌年來,言擬隨同眾學生走門頭溝,由此南行,以避敵鋒,因學生將被搜捕云云。甘肅學生馮繩武兩次來,以存款不多,生活無術,求為宓之仆。宓拒之。此時,見學生紛紛乘自行車(攜小包)離校,或以人力車運行李入城。教授亦紛紛以汽車載物送眷入城。校工則退還儲金,又將發給兩月工資解散。

傳聞日軍已南進至清河,前隊已駐守清華園車站。不久,或即來校接收。情形甚為忙亂。宓深感清華瓦解之易,與員生之但求自逃,不謀團結維持。宓原擬終留清華,至是,葉企孫力勸入城。陳寅恪亦謂『在此生命無憂,入城可免受辱』。宓以眾教授如此行動,遂亦決入城(事後思之,實太急遽)。電K,則香山電話已不通矣。

10:00卞慧新來。還書。宓與吳延增匆匆收檢隨身零件,單衣,及一部分日記等,於二小手提箱。餘皆棄置(深悔平日不早決行止,雙軌預備。此時尚可自雇汽車,多帶要件及貴重物品書籍以行,乃全行棄置,悔咎無及)!至1:00畢。

約2:00,與吳延增別,托其暫管宓之書物。又以彥函一包,托彼攜歸家中保藏。吳延增又大悲泣,揮淚送我。宓忽如此捨棄可愛之清華園西客廳,一生美滿舒適之環境與生活,從茲盡矣!關魁元亦來送。宓附乘葉企孫之汽車,並熊大縝君,入城。約3:00抵城內帘子庫一號姑母宅中。

就在這一天,陳寅恪見清華園已經大亂,知花落春去,事不可為,亦乘一輛人力車攜帶部分小物件於紛亂中逃入北平城內西四牌樓姚家衚衕三號寓所與家人團聚。一進大門,陳寅恪便急切地招來侄子陳封雄說,其他的東西都可犧牲,唯多年購置的常用書籍與手稿不能丟,讓陳封雄儘快想法雇車赴清華園寓所把這些東西搶出來。陳封雄知道書籍與手稿乃叔父的性命,想方設法雇了一輛小汽車前去搶運。陳寅恪購書之多在清華眾人皆知,早在哈佛求學時,他就主張大購、多購、全購書籍。1919年8月18日,吳宓在日記中記載:「哈佛中國學生,讀書最多者,當推陳君寅恪及其表弟俞君大維,兩君讀書多,而購書亦多。到此不及半載,而新購之書籍,已充櫥盈笥,得數百卷。陳君及梅(南按:即梅光迪)君,皆屢勸宓購書。回國之後,西文書籍,杏乎難得,非自購不可。而此時不零星隨機購置,則將來恐亦無力及此。故宓決以每月膳宿雜費之餘資,並節省所得者,不多為無益之事,而專用於購書。先購最精要之籍,以次類及,自本月起,即實行焉。」

陳寅恪歸國時曾於國外購買一大批書,到清華後仍四處收購不輟。一次竟將積蓄的2000元購買一套日本印製的《大藏經》,約有二三百冊之巨,放於清華園寓所中研讀。此次陳封雄乘車趕到清華園陳氏寓所,本想把這套巨著一併帶上,無奈體積實在龐大,汽車空間有限,只好暫時捨棄不顧,先把書桌內外的手稿及書桌周圍的書籍匆忙收拾起來塞進車內。當滿載書籍、手稿的汽車於慌亂中駛出清華大學西校門時,正好碰見一輛日軍坦克迎面駛入,幾個鬼子嗷叫著鑽出坦克,荷槍實彈衝過來喝令汽車停下接受檢查。待車門打開,鬼子們揮動槍上的刺刀胡亂挑檢起來,見裝載的都是一捆捆的破書亂紙,有些失望地沖陳封雄嗚哩哇啦地喊了幾句聽不懂的鬼話,抬腳狠狠地踹了一下車門,示意放行。據陳封雄後來說,當時日軍仍在西苑一帶投彈,處境十分危險,遂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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