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隻新生代「海龜」 第二節 倫敦大學的中國學生

夏鼐與曾昭燏皆出生於清宣統元年(己酉年),只是曾氏出生於農曆正月初八,夏鼐於十二月二十七日戌時生於溫州城內厝庫司前老屋。按中國傳統曆法的演算法,曾昭烯生在年頭,夏鼐在年尾。但按西曆計算,夏鼐出生時已是1910年2月7日。比曾氏小一歲。

從曾、夏二人赴英國留學的時間排序看,曾在前,夏在後。曾昭燏由上海動身時,夏鼐正在安陽從梁思永領導的殷墟發掘團進行考古實習,直到這年的8月7日始離上海。儘管曾、夏二人人學時間相差幾個月,但同拜在葉茲教授門下就學,屬於同年同師真正意義上的同窗。因吳金鼎早已入學,且同為葉茲的學生,曾、夏二人自然尊吳氏為學長,或按武俠小說中的排行稱為「大師兄」是也。

同祖上曾文正公常年撰寫日記的習性一樣,曾昭燏留學期間寫有大量日記,其兄曾昭掄也有記日記的習慣,這大概是曾國藩所說的「有恆」的一種家風的再現。曾昭掄的日記大多在戰亂中遺失,而曾昭燏日記原藏於曾氏後人曾憲洛家中,惜「文革」被抄沒,只有少量殘存。從南京博物院於2009年曾昭燏百年誕辰期間編輯印行的《年譜》所引曾氏部分日記、信函等材料可見,曾昭燏在英國留學期間,除了隨導師讀書,還有機會參加實際的田野發掘工作,生活頗有趣味,也是一生中難得的短暫的幸福時光。1935年10月,曾昭燏奉導師葉茲教授之命外出作考古發掘實習,在30日這天,她給堂兄曾約農寫過一信,敘述了自己的學習生活等情況。信曰:

二哥則鑒:

妹走入考古一途,事亦滑稽。妹在國內,雖曾起此一念,然自問於此道,毫無根柢,念亦旋消。到英以後,顧小姐力勸妹入維斯堡校補習。因上期是學年最後一期,各大學例不收新生。妹以此校之設,似專門為各殖民地之公民訓練的,於妹以不甚須。故妹未上此校,而往倫敦大學各學院接洽旁聽。同時請用一教員補習德文及英文。故上期除私人補習外,在倫敦兩學院旁聽,欲在此一期從容考慮。因妹在中大所學是中文,於英國任何課目均不相銜接。不意倫敦大學藝術學院教授葉慈,系研究中國及印度佛刻銅器等藝術,現任中國考古及美術學教授,見妹大喜,即令為其校之旁聽生。於妹基本科,如人類學等特加教習。再三勸妹專心就學此地。如此一期之久,下期已成不可離之勢。妹亦不知其然而至此也。然錄於此地亦甚滿意……國土日蹙,強鄰內逼,誠不知二三年後國家如何也。妹在此,遇三姐(南按曾寶蓀)之前後同學數人,皆盛言三姐的天才,並問近狀,妹一一告之。妹常自念,以三姐之學問才能十倍於妹,為藝芳終身犧牲,妹何以不能?……愷姐(南按:俞大絪,字愷芳)在牛津甚忙,大約明年可回國。妹因教授之命,來此地作發掘工作三星期,日與鍬鋤泥土為伍,亦覺有趣。擬於明日返倫敦。因聞恆姐(南按:俞大縝)將於後日來英,妹往迎之。恆姐到後,即將往牛津。妹在倫敦居一二星期,亦往牛津。四姐(南按:堂姐曾寶菡)已抵英,有信與愷姐,托於牛津覓屋。家人骨肉能於萬里相聚,何樂如之?……11月1日,曾昭燏接自國內來的姑表姐俞大縝(恆姐)往牛津與二嫂俞大絪會合。至此,曾、俞兩家表姐妹在英倫讀書人數達四人,一班心性高潔的才女相聚於千里之外的異國校園,曾昭燏的快樂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1936年,曾昭燏利用寒假到各地博物館收集散失在英國的中國銅器資料,為寫作碩士論文做準備。這年6月19日,曾氏給傅斯年寫了一封長信,內容不但關係她的留學生涯和治學路數的抉擇,還牽涉到同在倫敦大學的夏鼐和吳金鼎。從這封信中,可從另一個側面了解中國考古界新生代中,最有希望的三位考古學家的留學生活以及當時的處境。信曰:

孟真先生:

……前兩個星期,夏鼐給您寫與他的信給我看,您和他討論他求學的問題,並要他轉告我,我很感謝您的好意,所以今日冒昧地寫信和您商量……當然在此地(Courtaulld  institute)也有相當的好處,第一是倫敦大學各學院的課程很多,我們可以自由地去聽講做實習,例如這一年來我和夏鼐、吳金鼎三人都在其他學院上課,夏鼐上的尤其多,第二論文可以馬虎一點,而騰出較多的時間來學習其他的課程,不過根本而論,我們到外國來,應當學外國的東西,中國考古是無從學。

您信上說中國考古學之發達須有下列專科之研習者:

(1)Prehistory.

(2)Egyptology.

(3)Assirriology(?)IncludingAnAsiajunior.

(4)ClassicalArchaeology.

(5)ByzantineandArabicArch.

(6)IndianArch.

(7)OicArch.

(8)AmeriArch.

但是在英國對於考古並不十分完全,例如(5)(7)(8)是完全沒有。關於「史前」的考古,愛丁堡是很有名的,但因地方小,錢太少,設備不十分充足。劍橋似乎也有一點,但我們不十分清楚。您信上說「中國學史前的已有數人」,勸夏鼐不必到愛丁堡去,所以我們也用不著討論。關於Classical的,倫敦大學和牛津都有,但多注於藝術,尤其是雕刻,似乎和我們無大關係。「印度考古」倫敦大學也有少數的課程,但十分的不完全。倫敦大學考古部分最好的要算「埃及學」,其次便是「近東的考古」,包括米索波大米伊蘭等。夏鼐大約決計學埃及學,我本來也想學埃及學的,已和教「埃及學」的教授接洽過,他表示歡迎,但夏鼐既學此,我不想學了,因為用不著兩人同學一種。夏鼐勸我學「近東」的一種,巴比倫或伊蘭,並勸我放棄一切科學的課程,如「測量」「製圖」「地質」「人類學」等而專從事於「文字」和「歷史」的研求,將來以近東的一種文字和文化發展的歷史與中國的相比較,也是很有用處。我自己想也是這個方法最好,因為我在中國的時候,比較於文字和歷史用功多,而於科學用功少。但我許多的朋友反對,說既然有機會,何不多學點歐洲的文字,何必學這種「死語」幹什麼,愷姐也是反對的一個,愷姐說「與其學埃及、巴比倫的東西,不如學點梵文」,但我知道學梵文的中國已經有了,陳六哥(南按:指陳寅恪)和許地山就是有名的,您對於此事覺得如何?

我還有私人的問題,我在國外讀書,以前是家裡供給,現在是老聞供給,但老聞收入有限,最多能供給我一年,所以我在英國,只有一年了。您給夏鼐的信說「不必學有所成,即學到半途而返,猶有用處」,假使我把這一年的工夫專學近東的文字和歷史,您覺得有用沒有?

您信上又說「夏鼐與吳金鼎從葉茲讀書,無非備其顧問」,當然呢,我也是顧問之一,但我在此地讀書,或者可以借葉茲的力量,得到一筆獎學金,可以延長一年或兩年,此事雖不可必,但有五分可能,本來是互相利用的性質,他利用職權(利用)我的學識,我利用他的金錢,也無所不可。我假使得了獎學金,便勢不得離開此地,而勢不得應酬式的寫篇論文,但寫個關於中國東西的論文,不到半年就完了,橫豎是騙人的,他們也不懂,而我可以利用其餘的時間來學其餘的東西,您以為如何?現在我總結的問您幾個問題:

(一)假使我不能得獎學金,那我在英國只有一年的時間,我應當學什麼?還是學點科學的方法?還是學一種文字和歷史?不讀學位,在中國有沒有關係?

(二)假使我能得獎學金,則在英國尚有二年或三年的時間,除寫一篇論文外,其餘的時間,應當向哪一方面研求?

我沒有寫信和老聞商量,也沒有和家裡其餘的人商量,因為他們於中國考古界情形完全不懂,於外國考古學尤其不懂,冒昧地寫信麻煩您,希望您為我個人著想,為中國的考古學發展著想,我學什麼東西最有用處,趕快回信給我,因為我在暑期中必須決定下期的計畫,您既然不憚煩地指教夏鼐,希望您也能不憚煩地指教我,您知道老聞很深,一定能相信我一切的話都是真的,最後請您看完此信,即刻撕掉,不要給別人看。

……曾昭燏寫這封信的時候是27歲,其思想成熟或者說對世事洞察的程度大大超過了她的同齡人,真有點當年曾國藩為官處事之老辣世故的意味。尤其是後幾句,更見其道業之深和非同尋常的魄力。夏鼐是作為清華當時唯一一個留英名額,以中英庚款的名義公派到倫敦的,在他的身上肩負著傅斯年、李濟、梁思永等考古界前輩的熱切期望,以及中國考古學未來發展的前途使命,傅斯年與李濟對他自是關懷備至,殷切之情溢於書信往來之中。曾昭燏沒有這份運氣,但為中國考古學的前途和自身利害計,她內心頗有些不服氣,並對傅斯年有責怪的意味,因而便有了你「既然不憚煩地指教夏鼐」,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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