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隻新生代「海龜」 第一節 一代才女曾昭燏

從李庄出發的彭山漢墓考察發掘團,除吳金鼎、王介忱、夏鼐之外,還有一位與吳、夏二人同在倫敦大學研究院攻讀考古專業的女性——曾昭燏。吳、夏、曾三人。是李濟領導下的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在鼎盛時期所擁有的留學英倫的三隻最著名「海龜」。

就吳、夏、曾的人生經歷和取得的成就而言,雖是殊途同歸,但畢竟又有各自的門徑。自踏入考古之路始,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夏鼐跟隨的導師基本與吳金鼎相同,治學的路數也大同小異。不同的是,二人同為人中之傑、考古學界的一代英才;相異的是,吳金鼎在許多方面卻無法與夏鼐抗衡。二人在性格和習性上就充分體現了典型的南方人與北方人,或者更具體的浙江溫州人與山東昌濰平原人的特點。吳氏木訥不善言詞,天資一般卻異常努力;夏鼐在言詞上的表現雖不能譽為出口成章,呈江水滔滔之勢,卻清楚流利,尤其講到英語,比吳金鼎更為流暢通達。就各綜合素質論,夏鼐比吳金鼎更聰明,更有才華,更具有學術眼光和處事能力。這種落差是天生的,且是不可彌補與不可逆轉的。這天生差異也是決定夏鼐在留學前後深受傅斯年賞識,而到李庄之後不久,其風頭很快就蓋過了他的學長吳金鼎的根本原因。

但是,此時和之後的夏鼐,也並非一騎絕塵,打遍天下無敵手。像天下事物有陰即有陽,陰陽相剋、相生一樣,繼李濟、梁思永等一代考古學家之後,在新生代考古學家中,堪與夏鼐叫板匹敵者,便是他在英國倫敦大學留學時的女同學、晚清「同治中興名臣」、著名愛國將領曾國藩家族後裔,具有女中英豪之譽的——曾昭燏。

晚清乃至整個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曾國藩,是湖南湘鄉曾家長子,同胞兄弟依次為曾國藩、曾國潢、曾國華、曾國荃、曾國葆等五人,以祖父輩的家族序列排,分別為老大國藩、四弟國潢、六弟國華、九弟國荃、季弟國葆。哥五個在後來的歲月里,除僅具中等之資的曾國潢在湘鄉原籍經營家業,曾國藩作為湘勇的締造者和指揮者,率部與太平天國洪楊輩展開搏擊拼殺。曾國華以下三兄弟均投筆從戎,加入了剪滅「長毛」的「聖戰」之中。隨後的結局是,曾國華在三河戰役中戰死,曾國葆在圍南京時身染瘟疫病亡,曾國荃則成為攻克太平天國首都南京的頭功之將。

曾昭燏是曾國藩二弟(行四)曾國潢的長曾孫女,按照曾家「國、紀、廣、昭」的排列,曾昭燏屬於第四代。昭燏的祖父曾紀梁、父親曾廣祚都是清代縣學附生,皆誥授中憲大夫。曾廣祚是晚清舉人,著有《屏鍥齋詩文》行世。曾昭燏的母親陳季瑛是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女,即陳寅恪的嫡親姑母。清宣統元年農曆正月初八(1909年2月3日),曾昭燏出生在湖南湘鄉縣(今雙峰縣)荷葉鎮峽石村曾家「萬宜堂」,母親共生十三個孩子,其中六個早夭,七個長大成人,依次是:長兄昭承,二兄昭掄,昭燏,弟昭拯(又名紹傑),二妹昭懿,三妹昭鱗,四妹昭楣。兄妹七人皆勤奮好學,且學有所成,各有所長。昭承為美國哈佛大學碩士;昭掄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博士;昭傑為上海大夏大學學士;昭懿為北平協和醫學院著名婦科醫師林巧稚的學生、醫學博士;昭鱗為西南聯大經濟系學士;昭楣為西南聯大生物系學士。七兄妹在世俗社會中名聲最大者,當是昭燏的二兄——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1949年之後一度出任北大教務長、高教部副部長的著名化學家曾昭掄。

曾昭燏出生時,曾家雖失了往日的輝煌,但豪門顯宦的餘暉仍照耀著這座標誌著夢想與榮光的巨宅深院。萬宜堂為當年曾國藩所籌劃取定之名,取「萬代千秋」「宜室宜家」「萬事咸宜」等寓意。房院規模宏大,具有明式風格,由曾國潢主持建造,並於同治十二年(1873年)建成。此時曾國藩去世已近一年,曾國潢一支移居於此。國潢死後,兩個兒子曾紀梁、曾紀湘分家,各居一頭,這種格局一直延續到曾昭燏成長的時代。

在家庭排列中,曾國藩比曾國潢及其他四個弟弟分別年長10歲、12歲、14歲、18歲。作為晚清歷史上扭轉乾坤、聲名顯赫的一代人傑,曾國藩最初以吏部侍郎的身份在家鄉湖南創辦湘勇,與洪秀全、楊秀清等搞出的所謂「太平天國」展開血戰,歷經幾年苦鬥,終於平息了聲勢浩大的洪楊之亂。治軍有方的曾國藩以卓越戰功和道德人格平步青雲,先後受封大清帝國兩江總督、直隸總督、欽差大臣等高官顯爵,一時名動朝野,為天下所重。曾昭燏另一位叔伯曾祖曾國荃,以著名的湘勇「吉字營」起家,在血與火交織的大拼殺中,率部攻陷「太平天國」首都南京城,給予即將斷氣的洪楊殘餘勢力最後一擊,由此奠定了滿清歷史上著名的「同治中興」基石。當洪楊為首的武裝割據力量被殲滅後,戰勛卓著的曾國荃登上了湖北、陝西、山西等省巡撫、兩江總督等高位。一時間,整個湖南湘鄉曾家祖墳上空,青煙呼呼亂竄,衝天蓋地,直逼鬥牛,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福祿周全,門祚鼎盛」的輝煌局面。家中的人丁也如三月的桃樹,枝繁葉茂,一串串吐絮放花,繁衍開來。

當然,這個局面的形成是伴著長期的辛勞,無盡的血汗甚至付出生命換來的,得之並不容易。常言道,長兄如父,曾國藩未發達之時,就肩負起教導幾位弟弟的使命,並為此踏踏實實地下了一番苦工夫。晚清著名外交家兼散文家黎庶昌所編《曾文正公年譜》道光二十六年條:「公與弟國潢國華相砥礪於學,有如師友。」從其他材料還可看出,曾國藩為師的時候更多,其中不乏代父發言的威嚴和責任感。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任職於京師翰林院兼國史館協修的曾國藩寫信給家鄉的曾國潢等兄弟,謂:「予生平於倫常中,惟兄弟一倫抱愧尤深,蓋父親以其所知者盡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盡教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

類似這樣透著殷殷親情的家書,在曾國藩書劍飄零的一生中可謂多矣。它不僅展示了曾家這位長兄望弟成才的苦心,更在一定意義上表現了其儒家文化忠實繼承者的道德風範。在諸兄弟中,國藩與國荃二人面相極為相似,命運也頗相同,均同日封爵開府,又都死於南京兩江總督任上。——在中國近代史上,如此巧合還屬首例。

曾國藩一生崇尚功名,但更重視修身齊家之道,當他在京師任職時,接得家書,知國潢、國華兩位弟弟未得入學,頓覺悵然。他回信說:「科名有無遲早,總由前定,絲毫不能勉強。吾輩讀書,只有兩事:一者講德之事,講求乎誠正修齊之道,以圖無忝所生;一者修業之事,操習乎記誦詞章之術,以圖自衛其身。」曾氏所說的「衛身」,乃修身向學,自食其力之意。又說:「衛身莫大於謀食。農工商勞力以求食者也,士勞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祿於朝,教授於鄉,或為傳食之客,或為入幕之賓,皆須計其所業,足以得食而無愧。科名者,食祿之階也,亦須計吾所業,將來不至尸位素餐,而後得科名而無愧。食之得不得,窮通由天作主,予奪由人作主;業之精不精,則由我作主。然吾未見業果精,而終不得食者也。農果力耕,雖有饑饉必有豐年;商果積貨,雖有壅滯必有通時;士果能精其業,安見其終不得科名哉?即終不得科名,又豈無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則特患業不精耳。」

曾國藩的嫡系後人及諸弟的後人,無不被這位聲震天下的大清帝國同治「第一中興名臣」光輝籠罩。而曾氏家風中蘊涵的一種腳踏實地、明智的奮發精神,則是由曾國藩一手促成,此點在社會變革的時代尤顯其重要和難得。同治六年五月初五,曾國藩致信歐陽夫人,又重複了他屢屢言及的「勤儉自持,習勞苦」「修身齊家」等道理:「居官不過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長久之計。能從勤儉耕讀上做出好規模,雖一旦罷官,尚不失為興旺氣象。若貪圖衙門之熱鬧,不立家鄉之基業,則罷官之後,便覺氣象蕭索。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預為之計。望夫人教訓兒孫婦女,常常作家中無官之想,時時有謙恭省儉之意,則福澤悠久,余心大慰矣。」

在這種家風熏染下,曾家後人中為官者越來越少,更多的是憑一技之長如數學、化學、教育、考古學、藝術等領域,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這個轉變,不是從做官的形式中,而是從精神上使曾家達到了曾國藩所謂「福澤悠久」的功效。曾家的男性如此,女性亦然,且多有特立獨行、開風氣之先的人物,如曾國藩的曾孫女曾寶蓀(曾紀鴻一支)就算是一個極好的例證。1918年,曾寶蓀與胞弟曾約農在長沙創辦教會學校——藝芳女校,後擔任過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校長,1928年出席世界基督教協進會會議,1948年被選為國大代表,名動一時,成為中國婦女自強自立的典範。

曾國潢的曾孫輩中,曾昭燏、曾昭懿、曾昭楣等幾位女性更是非同尋常,堪稱一代女傑。曾昭燏的妹妹曾昭楣晚年在台北家中回憶湘鄉生活時,曾有過這樣一段話:「熵姐長我十一歲。幼時我多病,每次都是她給我講故事,剪紙人,喂葯。先母治家甚嚴,對我們的教育尤為注意,家中設家塾,請一飽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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