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通往歷史隧道的深處 第一節 四巨頭聚會

此時清華研究院五位導師中的王國維已跳湖自盡,梁啟超的生命之燈即將熄滅,趙元任正張羅著出國講學,李濟的心思仍放在田野發掘和器物整理研究上,陳寅恪獨木難撐,研究院已成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之勢。傅斯年趁此機會,憑著自己非凡的人脈關係,迅速向陳寅恪、趙元任「二大」伸出了橄欖枝,對方很快作出回應,表示願意接受傅的聘請,分別出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下設的歷史組和語言組主任。

待搞定「二大」之後,像清華研究院成立之初,胡適沒敢忽視王國維、梁啟超這兩座文化崑崙的存在一樣,心中竊喜的傅斯年,同樣沒敢忽視另一位講師銜的導師李濟的存在。儘管傅、李二人同庚,都是盛極一時的「海龜」,但李濟畢竟是哈佛大學的博士,且歸國後開創了田野考古發掘的先河,聲名日隆,為全國學界所矚目。鑒於這種現實的存在,繼陳寅恪、趙元任之後,傅斯年以極大的熱情與真誠準備邀請李濟加盟這一新生陣營。恰在此時,兩位學界巨子在1928年那個初冬里,於中山大學不期而遇了。

傅斯年告訴李濟,在此之前,他在中大辦了一個語言歷史研究所,現在要在中央研究院辦一個歷史語言研究所,名稱倒過來了。原來聘請的基本都是本土學者,現在全部或大部分要改為「海龜」,且以歐美派為主,目前已聘請了陳寅恪與趙元任,希望李濟能加盟入伙,出任史語所第三組——考古組主任。

李濟聽罷,很是高興,因為從事新式的專職田野考古一直是他的夢想與追求,現在有這樣一個實現夢想的地方,當然是件令人愉快的事。這種愉快,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正如李濟所言:「我感覺陳寅恪和趙元任先生都已答應他參加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工作,分別主持歷史組和語言組,現在要我來主持考古組,地位和他們平等,而我的年紀比較輕,這使我感覺到很大的榮幸。在學術上,傅先生可以說是給我一個很好的待遇。」從這幾句簡短話語透出的信息推斷,是否李濟此前已感到自己在清華沒有被列入「四大」的尷尬,而為這次與陳、趙二人同時被列為「三大」而慶幸?但無論作何考慮,李濟的心是被說動了,他決定辭去清華和弗利爾藝術館的職位,加盟史語所並集中全力主持考古組工作。自此,清華研究院殘存的三位導師盡數歸入傅斯年舉起的大旗之下,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也順利完成了由本土學者向歐美派「海龜」的成功轉型。

——這一年,傅斯年33歲,李濟33歲,趙元任37歲,陳寅恪38歲。

對於這一決定史語所未來發展方向和命運的劃時代成果,傅斯年大為高興並有點沾沾自喜,他極力挽留李濟在中大多住幾日,與自己好好聊聊日後的事業。興之所至,傅斯年找出陳寅恪寫給他的詩文,略帶炫耀之意地讓李濟觀賞,也暗含堅定對方信念之玄機。陳氏墨跡作於1927年7月6日,詩曰:

不傷春去不論文,北海南溟對夕曛。

正始遺音真絕響,元和新腳未成軍。

今生事業餘田舍,天下英雄獨使君。

解識玉璫緘札意,梅花亭畔吊朝雲。

陳詩是由北京寄往廣州傅斯年的,文中所謂「北海南溟」當指陳寅恪視傅為可以共同唱和呼應的知己。「正始遺音」則指此前投昆明湖自盡的王國維。「元和新腳」可解釋為包括陳氏自己在內的青壯學者。全詩為後世學者爭議最大者乃「天下英雄」一句。按美籍華裔學者余英時的說法,此句應看做陳氏「其立場與傅有別」。台灣學者杜正勝認為余說有誤,其理正好相反,陳與傅的立場不但未「有別」,且互為欣賞,大有「唯使君與操耳」之意。按杜氏的詮釋,詩中「未成軍」者,不一定就指傅斯年正在籌辦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應涵蓋更廣博的深意。當時無論是中山大學的語言歷史研究所轉變為中研院史語所,還是中山大學本土派學者被歐美派「海龜」所取而代之,甚或包括盛極一時的清華研究院,只有陳、趙、李等不足40歲的幾個「元和新腳」予以掌舵,而支撐整個中國新學術陣營的「宏大架構」尚未成軍,還需加以組織訓練。——這或許是陳寅恪詩的本意。

李濟到中山大學之時,離陳寅恪作此詩又過了近一年半的時光,也是傅斯年單獨拉起杆子,積極招兵買馬,擴編隊伍,欲使「元和新腳」成為一股強大生力軍的關鍵時刻。因而李濟的態度令傅斯年神情亢奮,肥胖的身體血壓上升已屬必然。

李濟走後,傅斯年感覺底氣倍增,史語所可以與清華或清華之外的任何一家院校、學術機關恃強斗勇、叫板甚至開打了。於是,他在給馮友蘭、羅家倫、楊振聲等幾位清華名流大腕的信中,以賣弄加顯擺的姿態表露道:「現在寅恪、元任兩兄,及李濟之,我們的研究所均不免與之發生關係。這不是我們要與清華鬥富,也不是要與清華決賽,雖不量力,亦不至此!亦不是要扯(拆)清華的台,有諸公在,義士如我,何至如此!乃是思欲狼狽為善(狼狽分工合作本至善),各得其所。」

緊接著,傅斯年以沾沾自喜外加幾分自負的心情,向三人剖析了史語所與清華的優劣:

清華到底是個學校,此則是一純粹研究機關。

清華到底在一處(北平),此則無所不在。

清華各種關係太多,此則究竟是個小小自己的園地。

所以在清華不便派人長期在外時,可由我們任之。……清華有感覺不便者,我們成之,如此而已!

早在史語所成立之初,傅斯年就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籌備處的名義撰寫了《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明確提出:「歷史學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帶點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倫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利用自然科學供給我們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著的史料,所以近代史學所達到的范域,自地質學以至目下新聞紙,而史學外的達爾文論正是歷史方法之大成。」文中,傅斯年以其淵博的學識和天才的構想,概括地提出了歷史學與語言學研究的三個標準:

(一)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進步;凡間接的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創造之系統,而不繁豐細密的參照所包含的事實,便退步。

(二)凡一種學問能擴張他所研究的材料便進步,不能的便退步。

(三)凡一種學問能擴充他作研究時應用工具的,則進步,不能的,則退步。實驗學家之相競如斗寶一般,不得其器,不成其事,語言學和歷史學亦復如此。

在三條標準中,傅氏特彆強調:「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我們不是讀書的人,我們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

最後,傅斯年以他慣有的「大炮」性格振臂高呼:

一、把些傳統的或自造的「仁義禮智」和其它主觀,同歷史學和語言學混在一起的人,絕對不是我們的同志!

二、要把歷史學語言學建設得和生物學地質學等同樣,乃是我們的同志!

三、我們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在中國!

同陳寅恪一樣,作為學術「大鱷」的傅斯年,儘管遊學歐洲七年,卻是為學問而學問,沒有弄到一頂碩士或博士帽子,但憑其出眾的學識與大氣磅礴的組織能力,受到學術界普遍的欽佩與尊重,李濟在後來的回憶中說道:「以歷史語言研究所為大本營在中國建築『科學的東方學正統』,這一號召是具有高度的鼓舞性的,舉起這面大旗領首向前進的第一人,是年富力強的傅斯年。那時他的年齡恰過三十不久,意氣豐盛,精神飽滿,渾身都是活力;不但具有雄厚的國學根底,對於歐洲近代發展的歷史學、語言學、心理學、哲學以及科學都有徹底的認識。他是這一運動理想的領導人,他喚醒了中國學者最高的民族意識,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聚集了不少運用現代學術工具的中年及少年學者。」

對這一輝煌的科學發展前景,極富理性與科學眼界的李濟沒有因為傅斯年的大呼小叫而陶醉,反而為之擔心並提出警告:「口號是喊響了,熱忱是鼓起來了,如何實行?若是這進一步的問題不能圓滿解決,口號將止於口號,熱忱終要消散的。」

傅斯年畢竟非等閑之輩,亦不愧是胡適盛讚的「人間最稀有的一個天才」,他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因而在處理各項事務時,較之中山大學時代更加謹慎、務實和富有遠見。經過一年的籌備經驗及各方面的反覆磨合,到1929年6月,在傅斯年主持的所務會議上,正式決定把全所的工作範圍由原來預設的九個組,壓縮為歷史、語言、考古三個組,通稱一組、二組、三組。主持各組工作的分別是陳寅恪、趙元任、李濟「三大主任」。後又增設第四組——人類學組,由留美的「海龜」吳定良博士主持工作。這一體制,直到史語所遷往台灣都未變更(南按:其中有一段時間,人類學組從史語所分出,成立人類體質學研究所籌備處,但終未正式獨立建所)。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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