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今生·蛇蛻 第三十三章 歸程

江晚衣再進來時,看著兩人的表情,便明白了:「你們已做好決定了?」

風小雅點點頭:「是。我們……」

在他的話語聲中,頤非什麼也沒說,扭頭離開了。

他飛快地來到馬廄開始套馬,咒罵自己浪費了那麼多寶貴的時間,最可惡的是,浪費到最後,也依然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他心頭既憋屈又惱火,套馬的動作便有些粗魯,馬兒吃疼,不滿地叫了起來。

一聲音忽道:「拿畜生撒火,你可真出息了!」

回頭一看,又是羅紫。

頤非不答話,繼續套馬。羅紫挑了挑眉毛道:「馬上就要下暴雨了,又近子時,你非要這個時候上路?」

他將馬牽出馬廄,剛要離開,羅紫擋在了前方。

頤非心中無奈嘆氣,喊了一聲:「母妃!」

這個稱呼令羅紫的表情微變,但她沒有讓路:「你真要走?你可想仔細了?這一走,再也見不到她了。」

「一刻鐘前你還在勸我趕快離開,現在我要離開卻又攔阻,這是什麼道理?」

「我之前勸你走,是因為我覺得有鶴公在,你那小美人應該沒事。可現在,我聽說鶴公不打算喚醒她,也就是說天亮之前,她不能自己醒的話,就死了。小非,你再想一想罷。」

頤非的嘴唇動了幾下,突地扭過頭去,沉聲道:「我不配,母妃。我連挽留一個人,都不配。」

他在秋姜的人生中,出現得太遲太遲。

這一趟歸程,他更像個看客,得以近距離地目睹一場傳奇。

而且在最後的那場大戲中,也沒能切實地幫上什麼忙。

這樣的他,這樣軟弱無力的他,這樣一無是處的他,甚至不曾從頭到尾完全信任她的他,有什麼資格決定她的結局呢?

尤其是,至親如姬嬰;至愛如鶴公,都選擇了讓她離開。

又一道霹靂劃破夜幕,這一次,暴雨終於宣洩而下,瞬間打濕了他的頭髮和臉頰。

他消瘦微黑的臉頰上,一片水珠。

***

那道閃電也再次扯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秋姜眼前出現了一點微光,再然後,她發現自己可以動了。

她下意識地就朝姬嬰所在的方向走過去,然而景物依舊,榻上卻已沒了人影。

阿嬰?她一邊喊,一邊四下尋找。去哪了?他去哪裡了?

然後眼前的一切快速旋轉,場景變化了。

她的前方有一條河。一條凍結成冰的河。

河上方的天空里,飛著無數盞孔明燈。燈光繁密,宛若星光。

啊,這裡是……幸川。

河岸上全是人,忙忙碌碌,全在放燈。他們在祈禱,求上蒼垂憐宰相大人的獨子,能夠病好。

有一個小姑娘,也擠在人群中,歪歪扭扭地用木炭往燈上寫字,她寫的是「盼上青天偷靈藥,佑他此生得長寧。」

江江。

是江江。她在為風小雅祈願。

秋姜的心驟然一緊,對她喊道:「快逃!快逃啊!」

你可知災難馬上就要來臨?你可知你會成為那個人的一生之痛?

你快逃!你快逃啊!

那小姑娘似聽見了她的心聲,朝她這邊轉過頭來,繼而露出歡喜之色,問道:「你有靈藥嗎?」

我、我……我沒有……

小姑娘燦爛一笑,「那我上天去啦。」說著將手一松,孔明燈飛了起來,她也跟著飛了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逐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秋姜情不自禁地想:完了。終究是欠下了這份因果。

當想到「欠」這個字時,她猛地想起了其他一些事——我還沒有拿到四國譜。我還沒有讓那些人真的「歸程」。我還沒有還清因果啊……

秋姜皺起眉頭,好不容易平靜下去的軀體,再次無意識地掙紮起來。

一旁的江晚衣連忙過來查看,然後對風小雅道:「她要醒了。」

風小雅臉色頓白。

***

大雨滂沱,將萬物遮擋,前方的道路便再也看不清晰。

頤非一瞬間就被澆透了,羅紫趕緊將他和馬都拉回馬廄,嘆了口氣道:「看來,天要你留啊。」

頤非看著這場大雨,不知為何就再次想起了秋姜那對流血的耳朵。

「你走不到的。」

「誰說的?我馬上就到了。看到那煙了嗎?再走五十步就到了!」

「你還好嗎?」

「死不了的,放心吧。」

「若有下輩子,你希望我如何補償你?」

「我不想要下輩子!我說這些,就是要告訴你,沒有來世,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不想認命,就得把這一輩子改了!」

頤非整個人突然一震,像被雷擊中了一般。

羅紫緊張地注視著他:「你怎麼了?」

頤非臉上本就全是水珠,如今又添了兩道水痕。

他哭了?!說起來,這還是羅紫第一次見他哭,心中十分震驚。可下一刻,卻見薄薄的兩片唇角往上勾起,笑得有點賤有點壞有點掙扎而出的洒脫。

「她不是那樣的人啊。」

「什麼?」

「她怎麼可能甘心死呢?她啊,是個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都不會放棄,咬牙拚命活下去的人。是個無法動彈無法行走被軟禁在雲蒙山上,明明什麼都不記得了,卻仍不服輸,耗費整整四年重新學會走路的人。那樣的人,怎麼甘心被別人決定命運呢?姬嬰不能。風小雅也不能。」頤非仰天大笑出門,突然扔了馬韁,走進雨幕,走向風雨中的小樓。

***

秋姜的身體動得越發激烈了起來。

江晚衣和風小雅全都定定地看著她。江晚衣問:「要讓她再次平靜嗎?」說著,伸手去拿香爐,卻被另一隻手橫空攔截。

江晚衣扭頭,便看見了頤非,全身濕透但一雙眼睛亮如明星的頤非。

「我要喚醒她。不,是她自己想醒,我要幫她。她還沒有完成任務。她還沒有真正歸程。她,還有遺憾,不能死。因為……」頤非說著,將目光轉向風小雅,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姜花還沒有開。」

風小雅的眼中一片霧色,最後慢慢地凝結成了水珠。

***

秋姜追著江江的孔明燈拚命奔跑,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地奔跑有何意義,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跑多久,而就在那時,腳下發出咔擦一聲輕響,踩中了某樣東西。

她低下頭,看見了另一盞孔明燈,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地孩童筆跡:「求讓阿弟的病快快好。」

於是她想了起來,這盞燈是真的。她在幸川並沒有真的見過江江,但卻真的撿到過一盞燈。不知是誰家的女童寫了這行字做了這盞燈,卻最終沒放上天,遺落在了岸旁。

阿弟的病……

阿弟的病不用治啦,他已經飛去了天上,自此無病無痛無傷無憾。

一個聲音突然問:「你只有一個弟弟么?」

驚天霹靂,場景旋轉,她再次回到了荒蕪的小院,看見了洗衣服的女人和喂酒的男童。男童展齒一笑,笑得眉眼彎彎。

然後,他突然轉頭朝她看過來,喚道:「姐姐。」

她心中一緊。

下一瞬,荒蕪的小院變成了姬家的書房,少年坐在棋盤上,同樣轉頭朝她看過來,滿臉驚喜地喚道:「姐姐?」

一時間,如夢似幻,心神俱碎。

少年款款起身,揮袖一拂,像拂走塵埃一般地拂走了射向他的那根箭,然後對她張開雙臂,微微一笑:「歡迎歸來,姐姐。」

秋姜一個驚悸,緩緩睜開了眼睛。

入目處,一道晨光從半開的窗欞處照了進來,照在兩個人的身上。他們坐在榻旁,一左一右地看著她。

左邊之人靜郁,右邊之人跳脫。而此刻,兩人的表情一模一樣,齊齊開口道:「歡迎歸來。」

秋姜想起身,然後發現自己動不了,手腳全都不聽使喚。

「我怎麼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各自為難。而這時,第三人才走入她的視線,嘆了口氣道:「還是我來告訴你吧。你得再花一段很長的時間……學走路了。」

秋姜怔住,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最後突地哭訴出聲:「天啊還是讓我死了吧!」

頤非和風小雅雙雙一怔,片刻後,同時輕笑了起來。

***

太陽正式升了起來,風小雅將秋姜抱到窗邊——就像雲蒙山上,月婆婆和阿綉經常把無法行動的她抱到窗邊曬太陽。

溫暖的陽光照在秋姜臉上,她忍不住輕輕閉了下眼睛。光明驅散了一切黑暗,那個長長的夢境在這一刻遙遠得恍如隔世。

她忽開口問道:「月婆婆和阿綉還在嗎?」

「在。為何問起他們?」

「她們照顧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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