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澤地萃 第十二回 處處前程(2)

不得不說,這句簡短乾脆的口號比之前的歌效果要好太多。每次喊到「嗨」時,伴隨著激昂的鼓聲,眾人往前一挪,所有動作整齊統一,更具力量。

謝長晏策馬追上,高喊道:「我做點什麼啊?」

秋姜扭頭看見她,隨手從腰間解下絲帶一卷,將她從馬上卷到了鼓邊。

謝長晏還沒來得及反應,手裡已多了根鼓槌。

「來得正好,我敲累了,你替我來。」秋姜歪頭往船舷上一坐,開始揉捏自己的肩膀。

謝長晏愣了愣,倒也沒拒絕,當即敲起鼓來。但她心中默數,總與常人不同,那鼓點,不是快了就是慢了,根本不能保持一致。因此敲了沒幾下,眾人的口號聲也變得有快有慢,難以統一了。

口號一亂,那股精氣神也就散了。

「停停停!」秋姜跳起來,跺了跺腳,示意眾人停下,然後,她用一種複雜的神色看著謝長晏,感慨道,「若非你也急著出海,我真以為你是故意來砸場的。」

謝長晏十分尷尬。秋姜將鼓槌接了回去:「行了行了,你也就配乾乾體力活了,拉船去。」

謝長晏只好跳下船,正準備繼續幫忙拉船,卻見渡口方向來了一隊士兵,領頭之人赫然是孟不離。

謝長晏面色微變,再看秋姜的表情也不太好。

孟不離來到近前,比了個手勢後,那隊士兵當即加入縴夫行列幫忙拉船。如此一來,速度快了不止一倍。

謝長晏定定地看著孟不離,他一開始還想保持沉默,後來覺得不說點什麼不行,只好開口道:「上命,送你,一程。」

陛下命令護送你一程,助你出海。

謝長晏的手驟然握緊,想要拒絕,但看著那些縴夫隱含希望的臉,怎麼也說不出來。然而,內心深處暗潮洶湧,翻滾著滿滿的卑微和不甘。

我竟是如此無用之人。

連回家都要依賴那個人幫忙。

離開他後,我果然就什麼都不是了嗎?

「女人都麻煩得很,好不容易教會了就嫁人生子去了,此後一顆心就全撲在了孩子身上。」

「你們這幫人,只想著將她調教好了當上皇后榮耀門楣,拚命灌輸肅穆婦容、靜恭女德之論,跟訓象熬鷹般磨了她的本性,令她安於平凡。」

「你對自己毫無目標,毫無自信,才對別人的建議如此盲從。就算不做皇后,難道你這一生就碌碌無為,得過且過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謝長晏直勾勾地看著秋姜,秋姜仍在甲板上敲鼓。陽光照在她翩躚如蝶的身姿上,所有人包括後來的士兵們看她時,也都帶著尊敬和讚賞。

為什麼?

因為,她有才華。

她高深的武功,出眾的頭腦,處事的果斷,甚至過人的心計,都是她的才華。憑藉這些東西,她無須依仗任何人——哪怕她的夫君是大名鼎鼎的風小雅,也說利用就利用,說離開就離開——她純粹是為自己活著,而且無論在哪裡,都可以活得很自在。

而我呢?謝長晏捫心自問。如果剝離了謝家女兒的出身,准皇后的桂冠後,我還剩下什麼?我能否脫離家族和陛下而存活?我能否像秋姜這樣瀟洒,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

我真的要回謝家讀書繡花,然後嫁人生子嗎?

這般平庸的我,能被下一個夫君喜愛,從而擁有恩愛白頭的婚姻嗎?

我究竟想要活成什麼樣子?我的理想是什麼?我的心愿是什麼?

一句句質問,在謝長晏心中翻騰,有什麼東西就那麼化開了,像蹚冰而過的船隻,磕磕絆絆、歷經艱險地馳向了海岸……

一個時辰後,船隻划出冰層,飄在了泛著冰屑的海面上。

所有人都在歡呼。

胡智仁連連向孟不離致謝,孟不離擺手道:「留間船艙,給……」他回頭,想指謝長晏。然而,身後空空,那個一直在人群中幫忙拉船的少女,不見了。

孟不離大驚,連忙調動士兵尋找,這時一聲嬌笑從甲板上傳來,卻是秋姜趴在欄杆上,低頭沖他笑:「小姑娘走了,大姑娘還在呀。那間船艙留給我唄。」

孟不離瞪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就上馬尋人去了。

秋姜望著他的背影笑個不停。

胡智仁上前拱手行了一禮,溫聲道:「這位姑娘,想要哪個房間?」

秋姜將鼓槌遞到他手中,吐了吐舌頭:「留給別人吧。」

「唉?」胡智仁正在疑惑,卻見此人腳尖輕點,像只海鷗一樣從船上飛了下去,幾個縱身,就消失不見了。

小廝在一旁驚嘆道:「怎麼都走了?所以,這兩個姑娘都是……純粹來幫忙的?」

謝長晏回到客棧,在鄭氏的門前久久徘徊,她心中有個想法,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忽然間,房門開了,鄭氏站在門內,用一雙瞭然的眼睛溫和地看著她。

「娘……」

「進來。」

謝長晏跟著鄭氏進了屋子。鄭氏將她的狐裘脫下,謝長晏看見上面好幾處地方都磨損開裂了,想必是剛才拉船時弄破的。

鄭氏坐下,將狐裘攤開,取出針線開始修補。

謝長晏愣愣地看著她。從小到大,娘親給她最多的記憶就是在做針線活。她小時候十分頑皮,總是新衣穿出去,破破爛爛地回來。娘親從不抱怨什麼,默默地將衣服補好。娘親的手非常巧,總能將衣服補得不留痕迹,讓她可以繼續肆無忌憚地玩。

她如今十三歲了,還在讓娘親做這樣的事,讓娘親始終憂心,夜不成寐。

她給予她的安慰那麼少,帶給她的麻煩卻是這般多。

「娘……」謝長晏忽然伸手,握住了鄭氏的手,鼓起勇氣準備跟她攤牌。

鄭氏抬頭,卻趕在她之前開了口:「吾兒,娘有一事,想與你商議。」

謝長晏滿腹的話便卡在了喉間。

「娘馬上就三十八歲了……」鄭氏說這句話時目光投向一旁的鏡子,鏡子里的女子,久染風霜,委實不是一張三十八歲的臉。

「十五歲前,養於深閨,足不出戶。十五歲後,安守夫家,不見外客。此趟隨你入京,是我平生第一次出遠門。」她的人生,先是綁在父母身上,然後綁在夫君身上,最後綁在女兒身上。這世間無數女子的人生,都是這樣。

「我幼時喜愛讀書,每每看到模山范水的文章,總是不勝嚮往。然而一直沒有機會遠遊。日常所見,也不過是些花花草草,用於綉藝。」鄭氏撫摸著狐裘,聲音低柔悅耳,「我縫製此裘時,想著吾兒是如何快馬揚鞭地穿梭於密林中,如何一箭射去正中狐喉,心中充滿了欣慰,也充滿了……遺憾。」

「娘親……」謝長晏的心繃緊了。她有一種預感,娘親接下去要說的話,可能跟她是一樣的!

鄭氏抬眼,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若我能親眼見吾兒獵狐,該多好啊……若我能與吾兒把臂同游,該多好啊?大燕雄麗,北有至高之峰,南有至闊之海,西有至廣之原,東有至美之林……若我用雙眼親自去看一看,若我能同吾兒一起去看一看,此生……無憾矣!」

謝長晏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她從渡口匆匆回來,就是因為心中有了這樣的想法。她決定不回謝家,追隨公輸蛙學習技藝,若真有成,絕技傍身,就能無須依仗他人,憑藉自己的能力給予娘親富足的生活。

可是,這也意味著今後幾年,她們都將居無定所,漂泊不定,還會遭遇各種突發情況。她天性外向,倒是不懼,卻擔心娘親無法承受。

然而,如今,她還沒開口,娘親就先說出了這樣的話。看似為她自己而說,但知母莫若女,謝長晏如何不知這是鄭氏在久經考慮之後,為女兒做出的又一次犧牲呢?

她大概是全天下最幸運的孩子,雖然沒有父親,卻遇到了這樣的母親!

一時間,愧疚感動悲傷振奮等情緒蜂擁而至,謝長晏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嘩嘩地流眼淚。

鄭氏連忙取出手帕為她擦臉:「哭什麼?為娘三十八歲後終於能出去見見世面,不是應該高興嗎?」

「是,高興……我們每到一處,就去當地看看特色風景,嘗嘗風味美食,把這些都標記在輿圖上——我親自繪製的輿圖!等回家後,你拿出輿圖看一眼,就能想起那些經歷,還能編著成書,留給後人……」

當謝長晏暢想翩翩時,一艘又一艘的船隻在縴夫們的汗水中蹚冰離開渡口,馳向了一望無際的大海……

計畫總是美好的。

但人生往往充滿了意外。

比如,之前她不打算跟公輸蛙走時,公輸蛙自己來了;當她想找公輸蛙時,卻發現怎麼也找不到他了。

謝長晏有些後知後覺地想起:求魯館內疑似有細作,所以公輸蛙此行出來應是保密的。

鄭氏有些著急:「若找不到那位先生,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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