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澤山咸 第八回 得見雪月(1)

從第二天起,謝長晏恢複了求魯館和萬毓林的行程。她給時飲定製了一個十分醒目的馬鞍,上面不但綴滿了五色絲線,還拴了兩排銀鈴,奔跑起來時鈴聲玎玲,煞是好聽。

求魯館還是廢墟一片,木間離和眾弟子們焦頭爛額地從廢物堆里尋找有用的東西,而他們的老師公輸蛙,則忙著跟諫官們吵架,以及找燕王要錢。

萬毓林隨著寒冬的逼近木葉凋零,獵物也大多冬眠了。謝長晏趕在胡桃過季前收了最後一批果子,計畫著重新做個核雕向陛下賠罪——至於她之前的那封奏書,當然是沒有交上去。

她的世界一下子變得複雜和繁忙,沒有時間去傷春悲秋,悼念她那還未開始就已成空的少女情懷。

然而,在街上招搖過市也好,去林中獨自釣魚也罷,那幕後黑手就跟冬眠了的野獸一樣,再沒有亮出利爪尖牙。

一晃三月,時近年關。

這一日已入夜,謝長晏親自看著母親入眠,為她攏好被子後才起身回屋。十二月的玉京天寒地凍,鼻息間縈繞著裊裊白氣,宛如隱洲長年不消的霧。

謝長晏心中忽然有了點挂念。

不知五伯伯的身體是否好些了,跟他半年,親眼見他從三天服食一粒仙丹變成一天一粒;不知九哥哥的個頭有沒有長高,他最擔心的就是會跟五伯伯一樣矮;對了,還有二哥哥,三姐姐出事後他就外出遊學了,至今杳無音信……

她從結冰的湖邊走過,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投遞到地上,孤單一道。

親人、故鄉、童年,很多東西,都已遠隔天涯。

帶著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謝長晏走到自己房間的門前,剛要推門,眉心一動。

她聞到了香味。

謝長晏的手停在門上,睫毛顫了又顫,最終,帶著幾許驚詫幾許疑惑幾許歡喜地緩緩推開門。

門內的香爐已被點燃,一人站在爐旁,一手搖熄火折,一手將蓋子蓋回去,轉過身來對她一笑。

白煙黑衣,剎那,暖了夜。

「怎、怎會這個時候……來?」都過酉時了啊。

「剛見過公輸蛙,被他提醒了一件事。」風小雅臉上略有遲疑之色,目光閃爍了幾下後,終於問了出來,「你,見過飄雪月沒有?」

馬車軲轆聲在寒夜中顯得格外分明。車身微微搖晃,窗帘飄起落下,水晶燈內的燭光時明時暗,令人恍生錯覺。

我在哪兒?我要去幹什麼?

謝長晏注視著車外親自駕車的風小雅的背影,心中也似點燃了一爐香,氤氳起茫然一片。

如此大概過了一炷香時間,暖手爐都不熱了,車終於停了下來。

風小雅打開車門:「到了。」

謝長晏提裙下車,目光投向前方,頓時震撼——

一條二十丈寬的長河凍結成冰,蜿蜒著伸向前方,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天是黑青色的,河是銀色的,河與天的交界處,是一道幽幽泛藍的白線。而在這道線的正上方,一輪淺黃色的圓月懸掛當空,大得超乎想像。

「來。」風小雅將手伸給她。

謝長晏遲疑。

風小雅便往前一探,抓住了她的手,然後帶著她走上河面。

冷風嗚咽,他的手,溫暖溫存。

「這是……哪裡?」

「幸川。」

一句話瞬間掠過謝長晏的腦海——「他十歲那年,一度垂危。百姓們一聽說丞相大人唯一的兒子出事了,紛紛於十二月十二日的冰雕祭攜孔明燈於幸川,為他祈福。」

啊,幸川!

十年前的風小雅,生命垂危之際,玉京百姓紛紛點燈為他祈福,就是這裡?

那,他此刻帶自己來此的用意是?

謝長晏心如擂鼓,敲起不成曲的亂樂。

始作俑者的目光卻不在河上,而是極為專註地望著空中的圓月,隱含期待。突然間,他的手緊了一緊:「來了。」

謝長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就看見一片、兩片……無數片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圓月微醺,飛舞的雪花流轉著亮銀,一眼平川的世界裡,一動一靜,而他和她被溫柔地包容其中,獨得天地厚賜。

「飄雪月……」謝長晏終於明白了風小雅的用意。玉京乾爽,能見皓月,又得雲雨移來,降落人間,化作了雪花。月亮與雪鮮有共存之時,如今卻呈現在了同一片風景中。

「真美……」她不禁喃喃出聲。

「公輸蛙那隻老貔貅,偶爾也會吐點好東西出來。飄雪月極為罕有,你我適逢機緣。」

適逢機緣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時,真真是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她想終她此生,都無法再忘記這一幕——在她十三歲一個冬雪的晚上,有個人帶她來看月亮。

一個名義上是她「師兄」的男人。

一個屬於別的女人的男人。

一個讓她窺見情之一字的男人。

一個分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的男人。

謝長晏走了幾步,注視著幾乎能當作鏡子照的冰面,清晰看見自己的眉眼。風吹紅了她的鼻子,也許還有眼眶。許是因為四下再無旁人,謝長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准皇后的盔甲從身上剝離,露出柔弱的沮喪的消極的模樣——她看上去就像只畏畏縮縮的兔子。

風小雅見她顧影自憐,並不是想像中開心的模樣,當即目光微沉。想了想後,突然伸手將她抓過來,用手揉亂了她的五官——和上面喪喪的表情。

謝長晏目瞪口呆。

「哭什麼?瑞雪兆豐年,這一場雪來,於明年春耕大利。應該高興。」

謝長晏怔了怔,從他眼中看到滿溢的歡喜,所以這才是帶她來看雪的真實用意?

她的心尖顫了一下,那個潛伏已久的狐疑再次冒出了頭。

謝長晏咬了咬嘴唇:「可是……看了這樣的雪和月後,今後再遇到月夜和雪天,我就會想起這一幕,想起此生曾見過的這幕景象,想到再無法得見的遺憾,就會悲傷。」

你給我這一刻歡愉,卻要我用餘生無數歲月的悲傷來換取。

把日常可見的東西,用如此特殊的場景烙印在我的生命中,然後成為縈繞不散的回憶,這真的是太可怕的一件事了。

有些殘忍啊……師兄。

風小雅終於弄明白了她的七竅少女心,有些措手不及。某種陌生的情緒從腳底升起,一路蔓延到指尖。他看向自己有些發抖的手指,腦中習慣性開始有條不紊地整理蛛絲馬跡——

啊,對。這個小丫頭喜歡自己。

一開始還不能確認,只覺得她的脾氣有些陰晴不定,突然間強勢地要求見他,見之後又生氣地不理他。

但在求魯館的事故中,她紊亂快速的心跳聲,赤紅的臉頰和耳朵,以及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無不出賣了她。

等到了去她房中看到奏書那天,更是白紙黑字,字字分明。

她喜歡他。並且,因為喜歡而慌亂糾結氣惱——像所有十三歲的女孩子一樣。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想。都是那麼過來的。

成長,本就是一次次的憧憬、進取、丟棄。就像種子,自然而然地吸食著土壤、水分和陽光,然後慢慢發芽。

尤其是皇族,喜歡誰,惦念誰,恩寵誰,因為擁有比尋常人更多的權力,通常也就有比尋常人更為豐富的經歷。

很多時候,這甚至是籠絡權臣的一種手段。

所以他繼續按照自己的節奏來,一步步指引她,教導她,看她眼梢眉角的稚氣一點點褪去,看她清澈無辜的眼瞳中漸漸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這是蛹,化蝶,所必經的過程。

掙扎、糾結、疼痛,甚至九死一生,才能生出雙翼的過程。

他是當世最好的養蝶人之一,見證了無數奇蹟,旁觀著它們的蛻變,讚歎造物的神奇。多情的外表下,無情卻是扎進了骨子裡。任憑蝶生蝶死,蝶來蝶去,過眼之後,不留痕迹。

而後,終於到了這一隻。

此生最最重要的一隻。

突然就變得有些失控。

蝶蛹不會說話,它們的掙扎安靜無聲。人卻不同,會哭,會怒,會表達。

風小雅將發抖的手緩緩握起,注視著雪月下的謝長晏。她已足夠剋制,但悲傷源源不斷地從她身上溢出,再濕嗒嗒地糊到他身上。

似絲,要將他也包裹進去,一起掙扎。

風小雅啞然,然後失笑,繼續慢條斯理地梳理情緒。

這也沒什麼的。他想。

她若能抽離,他自為她歡喜;她若繼續沉溺,他也可以陪同。無非是一場風花雪月,短短几年,或者幾個月,錯覺消失後,會轉為更牢固的羈絆。

她身份特殊,是當世唯一可以跟他玩此遊戲的人。

風小雅緩緩伸出手,這一次,卻不再是撫摸她的頭髮,而是輕輕拈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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