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澤山咸 第四回 由人心生(4)

兩人相視而笑,書房裡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下來。

謝長晏環視四下,嬌嗔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接我來時那般鬼祟,莫非是見不得人之地?」

「並非見不得人,只是……於禮法不符。」

謝長晏「咦」了一聲:「啊,是師兄金屋藏嬌之所?那我是否有幸見一見你的那位新夫人?」

風小雅一口拒絕:「無幸。」

「啐。遲早會見到的。」

「不離。」風小雅叫了一句後,孟不離如一道影子般出現在柱子後,謝長晏嚇了一跳。門窗緊閉,怎麼也想不透他是從哪兒進來的,還是說,他其實一直沒走,就藏在了柱子後?

「送她回去。」風小雅一指她。

「等等!」謝長晏急了,「我的話還未說完呀!」

「你剛才說的都對。陛下確實存了那樣的心思,所以你今後要學的就是如何輔佐他完成。」

「那我該學什麼呢?」

「回去後,我自會派人……」

「又派人?你不親自教我?」

風小雅臉上露出些許猶豫之色。

「行行行知道了大忙人!對不起了,這麼晚打攪到你了大忙人!我走了大忙人,你不用送我!」謝長晏生氣地跺了跺腳,想起一事,又沖回案邊拿起上面的布條,一邊瞪著風小雅一邊給自己蒙上了,然後直直大步往前走,「砰」的一聲撞上柱子。

孟不離嚇了一跳,連忙去扶,卻被她推開:「劍鞘呢?拿來!怎麼來怎麼走,規矩我懂。哼!」

孟不離不再多言,連忙用劍鞘引著謝長晏走了出去。

風小雅一直目送著她,直到看不見了,才將目光收回,落到箱子上,坐下來緩緩嘆了口氣。

「她如此聰慧,你為何不歡喜?」本來不該有第二人的房間里,忽然傳出了一個人的聲音。

風小雅沒有回頭,摸著箱子笑了笑。「見芽破壤而出,見蛹破繭生翼——怎會不歡喜?」

「可你在猶豫。」那聲音低沉、悅耳,帶著天生的柔軟,「為什麼?」

「絕世之花,移入屋;無雙之蝶,囚於籠。」風小雅垂下眼睫,「我是多情之人,不忍於此。」

「別忘了,你的身份不允許你多情。」

「是啊……但……總要給她個選擇的機會。」風小雅說罷,背起箱子起身離開了。

而跟他說話的那個人,就此沉默。黑色的絲綢罩在他身上,他與黑夜同形。

謝長晏自是不知她走後的情形的,她只是很生氣。

回到知止居,摘掉了布帶,她還在生氣。

婢女捧來飯菜,她一見之下便冷冷道:「退回去。告知廚房,從今日起,戒奢從簡,每餐一菜一飯足矣。」

婢女愣了愣,退出去了。

鄭氏聽聞女兒不吃飯,匆匆趕來。「這是怎麼了?」

「娘不是告誡我要遵守家規……」

「我不是問你為何重新粗茶淡飯,而是問你為何氣惱。」鄭氏在她身旁坐下,揉了揉她的眉心。

謝長晏怔了一下,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她的身體里,似有股不順暢的氣,在見風小雅前就存在了,見到他後發酵擴散,最後沉澱在心裡,難受得不行。追問由來,卻是莫名。

是因為弄明白了燕王選擇她為後的原因嗎?應該不是。帝王擇偶,從來跟喜愛無關。她又不是無知女童,或者說,從一年前起就不是了,早不會幻想那些情情愛愛。

是因為確定了燕王的野心嗎?似乎也不是。富國強兵不是壞事,能消除程寇為父報仇,更是令她充滿了期待。若能助其事成,也算告慰九泉之下的父親了。

是因為預料到未來的道路會充滿艱辛嗎?更不是。迄今為止,所遭遇的一切都還在可忍受範圍之內。尤其是那種學到新知識、識破他人用意做出正確選擇所帶來的成就感,令她鬥志盎然,對自己越來越有信心。

那麼,究竟是什麼埋伏在她體內,令她如此浮躁,又是生氣又是憋屈?

是……是……是因為風小雅對她的態度嗎?

「她是鶴公的第三個妾室,姓商,名青雀,乃前朝商太傅之女。」

——他叫他的妾陪她玩。

「夫君今日娶了個新妹妹。」

——只因為他有了新歡。

「我從未聽師兄彈奏。」

——他的音樂肯定都給了夫人們聽。

「無幸。」

——哼,今日她紆尊降貴去見那個妾,他不肯。將來,他的妾想求見成了皇后的她,她也不會答應的!

謝長晏悻悻地想著,但想著想著,臉色一白。

「你……為何不問問陛下的蝴蝶?」

我為何不問?因為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師兄,他的樂技,他的新夫人,他的忙碌。

我想見他,卻要一直等,還要如此大費周折,鬼鬼祟祟地見。

我想他陪,他卻指派他的奴、他的妾給我。

謝長晏的臉色越來越白。她的心一點點下沉,再然後,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晚晚?」鄭氏抱住她,柔聲詢問。

謝長晏忽然發出一聲驚呼,推開她,跑了出去。

「晚晚?晚晚?」

謝長晏飛快地奔跑著。

燈影婆娑,夏夜微涼。晚風吹起她的衣裙長發,她的心頭一片燥熱。

「夫人放心。子見南子,尚有流言;我與令愛之間,必也少不了蜚語。夫人知長晏,一如陛下知我。」

孔子去見南子,子路不高興。孔子對天發誓說:「我沒有做任何不該做的事,否則連老天也要厭棄我。」

原來如此!

虧她還傻乎乎地去問風小雅「子見南子」是什麼意思。風小雅早用那句話向娘親表明過了心意——他是絕對不會做出任何不該做的事的。

所以,儘可能地不出現,讓別人陪她;

所以,一再表明自己有了新寵,恩愛非常;

所以……

謝長晏停了下來,撫摸著通往水榭的迴廊欄杆,注視著月夜下漣漪無限的碧湖,忽然間,明白了很多東西。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因我心起念,才有所求;因有所求,才若所失;因若所失,才氣憤至此……」

「我……差點……就釀成大錯了啊。」

「我……」

「我……」

謝長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什麼濕潤的東西從指縫間滲了出來,令她無比羞愧,顫悸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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