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十二)

這廳裡頭很多人, 甚至還不知道盛君殊娶了妾,這段話便像油潑進沸鍋里, 整個兒炸開:

「盛家娶個瘦馬當妾,真荒唐……」

「把那地方人抬進門, 栽進沃土裡, 發了芽生了根, 不但是賤, 而且毒, 引狼入室,實在可怕……」

「可憐薛雁還沒進門, 攤上這種禍事……」

「連哥兒都叫她蠱惑住了,這麼大的本事,我倒看看是多美的皮相。」

賓客便把眼向那邊望, 越過重重頭頂,看見地上伏跪著一截茜素青色影子。

瘦馬骨子裡好像自帶一種妖氣, 那就是將這樣素的顏色,也穿得弱不勝衣,婀娜多姿。燭火照出裙擺, 一層一層的淺浪。細而白的頸子彎著,像一摸就能留下痕迹的雪錐, 髮髻歪斜,垂下的簪子流蘇相碰, 噹啷作響。

真孱弱, 真惹人生憐。

倘若不知她做了什麼事的話。

「你從哪裡來的這般說辭?」嘈雜聲中, 衡南抬眼,眼淚不是一顆一顆的,是成串地砸下來,哭得人心頭都跟著一揪,「我自知身份低微,進盛家以來,從來本本分分,不敢逾越。」

「這玉雕是你挑的,我檢查過一遍,可惜沒看出機巧。你怎麼矇騙我,自己心裡清楚。」她那蒼白不足的臉讓燭火照著,滿臉淚痕,「不是我做的,我不認。」

老太太捂著心口,面色鐵青,閉目不語。盛琨勸了好半天,才說服她往另個內間靠著休息,拉起帘子,仔仔細細聽著。

薛雪榮心想,越是捂著的事,越是挑個好日子讓老天揭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出這麼大的事,好了,她也顧不上丟不丟臉了,倘若這事情處理不清楚,她這主母的地位都不一定做得住,便將碗一推,道,「這飯也不必吃了。欠債要還錢,殺人要償命,一切按規矩辦,今天這事情,必然有個交代。」

小端連續磕頭:「夫人,我是咱們家家生的丫鬟,心是向咱們家的,一時糊塗害了表姑娘,小的萬死不能償其……」

薛雪容厲聲打斷:「她到底怎麼跟你說的?」

小端哭道:「姑娘拿了這如意雙魚來,交代小的,倒茶時找機會往裡面注水,等到禮物傳看至表姑娘手裡,提醒她取下珠子,一嗅便中了。」

「若是沒找到機會,回頭想辦法擺在表姑娘房裡。那寒煙生得越來越多,便將玉珠頂得轉動起來,煙氣慢慢地從魚嘴裡逸散出來,那是慢性的。」

底下一陣膽寒的抽氣,薛雪容攥緊帕子,已氣得渾身發抖,衡南只閉著眼睫,靜默地滾著淚珠子。

「姑娘跟我打包票,說這毒發得晚,都是她們用慣的手段了,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不知是不是我注水少了,毒竟然提前發了,這才叫人發現……」

小端繼續道:「姑娘還說,便是出了事,也有公子兜著,小的這才肯收下金銀……」

「你說什麼?」盛君殊猛地撥開人群從這邊來,叫幾個人勸住拉住,一直沒有作聲的盛琨,陡然拍桌暴喝:「你站住!」

盛君殊立直,一雙漆黑的眼,有些陌生地看向父親,抬袖指向小端:「她嘴裡沒一句真話。」

「你怎知沒一句真話?你是在場聽見了還是怎樣?」盛琨青筋都暴起,「詩書禮都吃進肚子里,怎叫女人蒙了眼睛?給我坐下!」

從小到大,盛君殊從來聽話,即便是盛琨為人嚴厲,也很少對他這般疾言厲色。看著公子怔忪的表情,盛琨心裡也心疼,可是盛君殊這次實在太不穩重了,太出乎他意料了,從前別說同他頂嘴了,他就連插話也不會啊。

裡間又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嘶叫,乒乒乓乓東西翻倒,好像是人從榻上滾到了地上,四五個人去拉,都抬不上去。

薛雪容只聽得心如刀絞:「哥兒,都什麼時候你還護著她?你聽聽,你表妹疼得在裡面喊呢……」

喉間一梗,說不下去,拿帕子拭起淚來。

在場女眷無不動容,只相互道,方才還覺得那瘦馬哭得哀哀的可憐,現在,何止休了完事?這麼毒的婦人心腸,非得滾釘桶,沉塘,賠條命不可!

衡南忽而驚叫一聲,原來是薛梁衝過來,抓起她手腕一把將她拖起來,衣服像麻袋似的從肩膀垮下去。

衡南感覺自己不再是人,成了塊豬肉,馬上被人向後猛地揪住了頭髮,她痛得皺起眉頭。巴掌帶著勁風往臉上揮過來,耳膜被吼聲震得發痛:「你這條賤命,十條都賠不了嫡小姐的一根手指!」

簪子「噹啷」一聲砸在地上。

衡南偏著臉喘息,預想的痛楚沒有來。她讓人杵直,將衣服粗暴地拉好,胳膊解放出來,輕輕推到一邊。

「表舅。」盛君殊擋在她身前,只見挺直的背影,「在我家打了一個不夠,還想打誰?打在我臉上行不行?」

一邊是兒子,一邊是表哥,薛雪榮忙將兩人拉開:「都是一家人,有話好好說就是。」

薛梁氣喘吁吁,雙眼血紅,盛君殊還未將他的手鬆開,他自己用勁抽回手去,盯著盛君殊冷笑:「現在倒知道是一家人了?不娶便不娶,你還要縱容這賤人害你表妹性命,可憐我兒今日正十七歲生辰,還未曾嫁人……」

說罷,老淚縱橫,嗚咽起來,薛雪榮忙順著他的背,「還不快給你表舅賠禮!」

盛君殊道:「表妹的事會有個交代,可你們怎麼光聽一家之言,就將這案子判了?」

薛雪榮不可思議道:「君殊,你說什麼呢?」

盛君殊一動不動地望著她:「還是單憑一個賤籍,就夠發配充軍了?」

薛雪容一見那眼神,便知盛君殊也較上了勁。別人叫上勁不要緊,嚇唬一下,哄一哄,都能服了軟,他若是叫上勁,那真是沒有辦法,便解釋道:「我們不就是在說這件事?」

「你們說這件事,只聽一人講話,未曾聽另一人說一句,便又打人又讓人賠命。你們怎麼知道小端說的就全是真的?」

薛梁紅著眼道:「那你怎麼知道她說的不是真的?」

盛君殊霍然抬袖:「我聽她在放屁!」

薛梁驚得向後一縮,小廳內驟然一靜。

盛公子人如芝蘭玉樹,一向謙和守禮,文質彬彬,不想逼急了也有如此暴脾氣。

「比誰聲音大是不是?」盛君殊向前一步,薛雪榮拉住薛梁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推住他胸口,撫了撫,「哥兒,你別急,聽誰的都不要緊,關鍵得拿出證據。這麼多人在這兒看著,不服眾如何能成?」

「我就是證據。」

「君殊!」薛氏皺眉。

「母親,這家裡沒她說話的份,可有我說話的份?」

薛雪榮愕然,顫抖著嘴唇閉口。

衡南仍舊低著頭。小端跪在地上,眼裡閃過一絲慌張。

席上賓客本以為盛公子是回護那瘦馬,但見他的臉色和眼神不似作偽,又覺得事有內情,便睜大眼睛看著。

盛君殊轉向瑟瑟發抖的小端,緩聲道:「那玉雕是衡南給你的,還是你從倉庫里挑來的?」

「是……是姑娘授意我從倉庫選的。」小端嚅囁。

「是你從倉庫拿來給她的,這是你說的。」盛君殊又道,「我再問你,魚嘴上玉珠能掀開,是衡南告訴你,還是你告訴衡南的?」

「是……」

「說話。」

「……」小端道:「是姑娘告訴我的!」

盛君殊冷眼看她,「再好好想想。」

小端猛然瑟縮一下。

「衡南檢查那玉雕時,你怕她看出裡面的問題,謊稱玉珠取不下來;衡南不慎弄掉了玉珠,發現了魚腹裡面的東西,因沒見過這等寶物,問你是不是原來就有的,你又改口,說是添香用的,因為寒煙不加水無毒,叫她拿起來聞了聞,確有香味,只好放了回去。」

「今天下午才發生的事,這麼快就記不清了?」

小端難以置信地抬頭。

盛君殊冷道:「你將那如意雙魚給她的時候,怕是以為屋裡沒人?那時我就坐在裡間帘子後,親眼看著,親耳聽著。」

「若不是我親歷,我都不敢相信,家裡還能出了這樣黑白顛倒的事情。」

這一下子,不但薛雪榮和賓客瞠目結舌,連老太太都打起帘子,急道:「君殊,你所言為真?」

盛君殊疲倦道:「我從小到大何曾撒過謊?把那裡面的殘骸倒出來看看,看是不是一枚拇指大的褐色珠子。」

下人以紗巾蒙面,去外頭將那裡面的水倒乾淨,果然鉗出一枚融得坑坑窪窪的褐色珠子,色如塵泥。

放在托盤上盛來一看,馬上便有家丁七手八腳地將小端按倒在地。

薛雪榮罵道:「你這惡仆,敢給主子下毒?受了誰的支使?」

小端面腫得老高,鼻血乾涸在嘴唇上,知道事已敗露,頭一低,衡南便知她要咬舌,一指塞進口中,一把鉗住她的下頜,猛地一掰,下了她的下巴,小端痛得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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