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十)

衡南獃獃坐著, 滿眼慍怒, 臉上籠著一層因睡熟而生的薄紅。

東院的人見公子坐定, 反應迅速,做了四菜一湯, 魚貫而入,一道道擺上來。

盛君殊在琉璃碗里浣過手, 拿瓷勺舀湯。

「老太太好些了嗎?」衡南睏倦地趴在桌上問。

盛君殊衣裳上還帶著室外的冷氣:「病得急,也不知道什麼原因。」

衡南看破不說破,只噙一絲冷笑:「也沒問過郎中?」

「朗中說了一堆小毛病, 但也都是以前就有的, 應該是年紀大了, 需要調養。」

衡南捧著碗安靜地吃,屋裡只剩筷子碰碗的聲音。

君殊停了一會兒, 不見她說話,有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衡南最近待他有些冷淡。

「怎麼不往我那兒去了?」他問,「從外面送了好多畫本來,我都給你留著。」

衡南垂著眼夾菜:「不看了。」

「為什麼不看?」

「公子快吃吧。」衡南不答,替他盛了飯,又嫻熟地將湯上浮沫撇去,舀了一碗晾在旁邊, 「你不是餓了嗎?」

「怎麼了。」盛君殊看了看她, 將她一環住, 握住她手腕。自她那次莫名肚子痛以後, 他私下問過幾個郎中,郎中也爭執不休,最後的結論是宮寒,如果她真有宮寒的毛病,每個月都可能來上一回。

盛君殊的手蓋在她小腹上,衡南頭髮上幽幽的香氣鑽進鼻子:「你哪裡不舒服?」

大概因為晚上不吃飯的緣故,她最近瘦了許多,小小的一團,讓他有種心驚的的感覺。

公子懷裡松香如舊,安穩牢固地保護著她。也就是一個月前,他還在京都的小客棧里拉著她比個子,回想起來,倒好像上輩子的事一樣。

這懷抱往後要抱著別人,坐在窗邊的白玉菩薩一樣的虛偽的女人。盛君殊心地很好,看人總是看好的一面,房間里塞進一個她,都能讓他精心愛護,何況那個堆砌了十幾年教養的,與他門當戶對的妻子?

就因為他太好,好得近乎易騙,他怎麼可能看得出來,他身邊這些,全是獸類。衡南心裡憑空生出一股凶暴,一把將他推開:「公子,我以後不能去你屋裡了,婆母沒跟你說嗎?」

「說什麼?」

「你馬上要有妻子了。」

盛君殊停箸,稍微愣了一下:「母親要把你扶正了?」

熱血猛然涌到臉上,衡南咬著唇,抬頭一掃,桌子旁邊垂手站著梅花和小端,安靜得像是擺在屋裡的一對瓷瓶。

「真不知道,還是在玩笑?兩家庚帖都換了,就在九月。」衡南往飯糰上澆玫瑰糖汁,濺了幾滴在手背上,鮮血一樣,她抬手慢慢地舔掉,「我哪兒配做你的妻子?」

盛君殊猛然一頓,他突然想起那次母親在春闈前的談話,那樁被提了一句的婚事。表妹……原來正是這次過暑來的薛雁。

盛君殊心思聰敏,轉念便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可恨祖母也跟著做戲矇騙他,眉目間便攏上一層寒意,悶頭吃了兩口飯:「我早就跟母親說過。」

「說過什麼?」

盛君殊轉過來看她,一雙眼很沉:「明日我找母親一趟,說說你的事情。」

衡南哧地笑了,那笑意譏誚。

盛君殊捧住她的臉,強迫她轉過來面朝著他。挨得很近,能感覺到她微涼的鼻息,盛君殊忍不住在她唇上親了一下,叮囑:「你聰明些,配合些。」

衡南和他糾纏的唇舌是涼的,眼含的笑也是涼的,只轉著那湯勺,好像在玩耍一樣,「高門娶妻,講究門當戶對。我是誰?勾欄里出來的賤籍,我娘也是妓子,我爹都不知道是誰,你讓我當你的妻,往後宴請親家,帖子得發給十數個人。」

「十五歲的時候,我們就穿上裙子給人從頭看到腳,你以為我這幅樣子只有你看過嗎?說不定你金陵的好友,親眷,老師,都見過我塗脂抹粉的模樣,私下品評過我的身子……」

「你將我帶出去,人家面上恭維我們郎才女貌,背地裡蘸著酒在桌上畫烏龜,上面寫一個『盛』字。」

衡南說著,竟把自己給說笑了。

盛君殊呼吸漸沉,眼珠都黑得冒了火,一雙眼看著她,平和打斷:「衡南,你再胡說,我生氣了。」

「我說的都是真話。」衡南惡意地笑,伸手拉他的衣領,將頭依偎上去,「公子,我這輩子做你的妾就知足了,只給一個人睡,還在這金窩銀窩裡,享不盡的錦衣玉食,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際遇。你且好好成婚去,什麼時候想快活,你就來東院找我……」

「鐺啷——」

大湯勺砸在牆上,桌子歪斜,椅子咯吱一聲響,立在旁邊的梅花、小端發出驚叫,眼看著公子出門。

衡南半趴在桌上,將手裡捏扁的飯糰子蘸玫瑰醬一口塞進嘴裡。

飯糰極有彈性,腮幫子咀嚼得酸痛難當,竟滾落下大顆的眼淚來,她看見桌上落了水痕,拿手背胡亂揉揉眼,有些茫然。

盛君殊飯也沒吃便回了屋,從東院到他住的地方,走也要走上十幾分鐘,走得渾身燥熱。

丫鬟游魚一樣涌過來服侍,他只脫了外衣,繞過她們,坐回書房一言不發地繼續他上午的文章,寫到一半,寫錯了,抿唇,揭起來揉成一團;再寫,沒寫兩行,又揭起來揉成一團。

一連揉了四五張,他迷惑的看著紙面,只覺得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不斷地爆裂,怎麼也靜不下來。

他將筆撂了,迷惑地靠在椅背上,看著燭火。

「公子,這是今天宴會上宋公子給送的禮物。」丫鬟從外面進來,手裡捧了一隻扁平的盒子,到他跟前,打開一看,層層疊疊地抖出一件通身雪白的狐裘披風,「公子夜裡出門便可披上。」

盛君殊扯了下領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一年四季身上都是熱的,心裡正煩,故而越看越熱:「都快入夏了,我要它幹什麼?」

丫鬟無言以對,只好將那狐裘疊起來,裝回盒子里,盛君殊想,衡南不是怕冷嗎?順口道:「給衡南拿去穿。」

他突然反應過來,適才剛吵過一架的,他猛然抬頭,想把丫鬟給叫回來,可那丫鬟已經邁過門檻兒沒進黑暗裡了,只好算了。

衡南在屋裡靜靜地躺著,突然聽見了敲門聲,幾乎是立刻跳下床,撲到門口開了門,原來門外立著小端。

衡南赤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拿手指無謂地繞了繞頰邊的髮絲,臉上的潮紅漸漸褪成蒼白:「幹什麼。」

「姑娘。」小端細臂一伸,遞過來一件毛茸茸的東西,「雁姑娘送給姑娘一件狐裘披風。」

衡南接過來,一言不發地往裡走,丟在妝台上,碰得那珠釵直響。薛雁給的東西,她只覺得膈應。

可在床上睜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她又爬起來,慢慢地走向妝台,摸了摸那光滑的皮毛,燭火之下,雪白的狐狸毛泛出波紋一樣的光澤,這皮毛珍貴,是女孩見了就喜歡的,薛雁沒理由給她。

眼珠微微一轉,不知想到什麼,將它疊起來,小心塞進柜子里。又從柜子里氣喘吁吁地拖出一口箱子,把箱子打開,裡面的衣裳一件件抬起,伸著手臂,從最底下掏出什麼,藏在小衣里,捂著上了床。

她將自己縮成一團,將那隻兔兒面具摟著在懷裡,靠在心口,安穩地睡了一宿。

入夜,房間里的燈燭大亮,薛雪榮和薛雁原本在討論薛雁生日宴的事,現下得了消息,坐在相鄰的兩把椅子上,各自沉默,面色都很難看。

薛雪榮急道:「他從前是跟我這麼說過,我以為他是緊著讀書考試,不願娶妻,拿瘦馬當個託辭,想不到他竟當真。」

燈下,薛雁臉上沒多少血色,耳下的墜子搖搖晃晃:「我聽人說,表哥謙和禮貌,待人接物從未失了分寸,應當不是能做出這種驚世駭俗決定的人吧。」

「你是不熟悉這孩子。」薛雪榮面有愁色,「他是不善爭辯,可他心裡便有股軸勁,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倘若你說服不了他,便是擰著他,越是擰著他,他越是不屈服。只是他從小到大,能讓他軸起來的事情沒幾件,我們擰著他的時候也沒多少,故而未曾暴露出來。」

薛雁嘆了口氣:「事到如今,姑母打算怎麼辦?」

「我哪裡知道怎麼辦?」薛雪榮道,「倘若哥兒真的一意孤行,到時候,我們盛家三代單傳的獨苗,娶了個妓子做妻……那妓子的名字得寫進我們族譜裡面去……金陵之內,多少世家看我們笑話,還不算那大街小巷的老百姓,茶餘飯後給你編什麼歌謠……」閉了閉眼,一陣虛弱,「我可真是想也不敢想。」

事到如今,薛雪榮後悔不已:「都是我錯,不該急功近利,從勾欄帶個狐媚子回來。早知如此,早應該尋個法子,把這瘦馬打發了才好,不教她在哥兒那兒紮下根。偏偏老爺重諾,給了立妾文書……若是事情攔不住,我才真成了盛家的罪人。」

聽到這兒,薛雁心裡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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