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九)

坐在一張桌子上用早茶,衡南捧著杯一口一口喝, 水霧漫過眉毛, 薛雁捏著帕子端端坐著, 茶杯擺在桌面上,在美人面前升起薄霧。

薛雁的聲音細柔和善,說話卻相當沉穩:「你有多大了?」

衡南拿手背抹一下嘴唇:「十五歲半。」

薛雁道:「再過一個月就是我的十七歲生辰, 叫你南妹妹,可以嗎?」

衡南實在噁心於與陌生人稱姐道妹, 把頭按得更低,答得更乖順:「不敢,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薛雁和薛雪榮對視一眼, 薛雪榮搖了搖頭, 是說「她平時可不這樣的」, 薛雁若有所思地轉過臉去。

薛秀榮皺一下眉:「禮不可廢。進了盛家的門,就把那些壞習慣都改一改,還像在那地方一樣花兒柳兒地喊,你自己輕賤不要緊,讓外人聽見, 以為薛姑娘無禮。」

衡南眉頭微蹙,嘆道:「正是這個道理。可薛姑娘叫盛君殊表哥, 那該叫我表嫂才是,衡南身輕, 當然擔不起一句表嫂。姑娘一時糊塗, 叫妹妹可是亂了, 讓人聽見發笑,衡南不敢,故而推辭。」

薛雪榮氣得不輕,衡南懟她可不是一次兩次了,剛要說話,薛雁喝了口水,笑道:「難為你這番苦心,按理說,是該叫一聲『表嫂』才是。」

「只是兩家已換了庚帖,九月份我就要進盛家的門,做表哥的妻,到時你我還得姐妹相稱,本想先同妹妹說好,咱們兩個也好培養感情。」

衡南聽了,像被人錘了一棒,飛快地看她一眼。薛雁細眉細眼,皮膚細嫩,微笑起來平靜和善,端坐窗邊,只兩耳下的翡翠耳墜在搖晃著,像一尊白玉觀音。

跟薛氏一類的女人。

彷彿她還站在二層樓上,邊嗑瓜子邊嘲笑著進了盤絲洞的唐僧,唐僧們捏著潔凈的、帶著香味的帕子抬起一張張塗脂抹粉的臉,略帶嫌惡地挑選著貨物。

有時她也覺得,挑選人的是人,被挑選的是獸。她們被關在籠里,骨頭蜷縮得畸形,公子屢次拿手掰著,想要把她鋪平舒展,可是不行。

她譏諷地想,薛雁長得沒她好看。

可是盛君殊根本就不看臉。

薛雁不用他掰,不用他教養,她學了十幾年如何伺候男人的時候,薛雁和盛君殊一樣,學了十幾年的詩書,婚事成了,他滿意了,薛秀榮也滿意了,唯獨她……

「原來是這樣。」衡南瞬間變了張臉,乖巧地笑道,「以後請雁姐姐多關照。」

薛雁微不可聞蹙了一下眉。她不怕那些依仗寵愛撒嬌耍痴,胡攪蠻纏的。越是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的人,越是容易情緒激動把自己作死,或者從高處掉下去摔死。

那些庶弟庶妹,比起她來還是見識短淺。勾欄里出來的女子,果然都是人精,識時務是第一位的,還真像姑母說的那樣,她「滑」得很,讓人不好拿捏。

薛雁笑道:「你住在東院吧?我去看了,裡頭東西不多,多數也舊了。我都著人全部換了新的,置辦了珠釵、胭脂、衣裳,又點了幾個丫鬟,你一會兒回去看看合不合意,倘若有需要的,別拘禮,儘管來找我說。」

衡南默了一下。

外人看來,薛雁照顧她分神費力還花錢,真是再大方體貼不過。可這是把她的地盤,從盛君殊屋裡挪出來,徹底劃死在東院了。

豈止如此,連她的打扮和裝束也都規定好了,她不住,不穿,不戴,就是對錶姑娘有意見,她哪兒敢?

衡南的頭埋得更低,更謙遜:「多謝雁姐姐。」

薛雁和薛雪榮對視一眼,只覺得這一拳像打在棉花上。薛雪榮道:「你雁姐姐體諒你一人無聊,說是讓你以後每天來這兒喝早茶,說說話,你願不願意?」

衡南只笑說好。

這是要搓磨她,一次不成就五次十次,總有一次逼得她露出真面目來,好借題發揮,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回了東院,屋子裡的傢具果然換過新的,聞起來有股刺鼻的漆味。衡南推開窗,兩個瘦小的丫頭垂著手從門外走進來,一個叫梅花,一個叫小端,衡南沒心思搭理她們,看了一眼,就支使她們到外面去了。

拉開柜子,裡面果然換了新衣裳,衡南拿出來一樣一樣看,邊看邊在心裡冷笑,用著她的時候,給她的衣裳束著腰,領口恨不得低到肚臍上去;用完她了,便知道防著她,一件一件素得像剛死了爹一樣。

還有桌上的簪子耳墜,少倒是不少,可惜這些菱形的方塊的,笨重規整,怕是和盛老婦人戴的一個風格。衡南將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推,蜷縮著躺在床上。

這薛雁不是個簡單角色。

起碼比她那個婆母厲害得多。

衡南越想身上越熱,閉著眼睛扯開衣裳,拿起扇子心浮氣躁地扇了扇,掉頭靠牆無聲地睡去。

盛君殊春闈結束,自是有一堆事情等著他,要和他的老師見面,要赴其他世家子弟一年一度的聚會,還要回覆各親戚的詢問關懷。

等到他抽出空來,已不知過了多久,盛君殊喝點水,喘口氣,問丫鬟衡南在哪裡,傍晚便來了東院。

來的時候,裡面燈燭昏暗,她正面朝牆睡著,衣裳穿得亂七八糟,肩膀,後背和腿都露著,盛君殊從後面一看,都看到了前面的風光。

盛君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見這幅睡相,身上本能地發熱,但公子為人端方,見衡南睡得正熟,竟硬是壓住了那股衝動,坐在床邊,小心地幫她理了理衣服,又拉過被子蓋好,按了按她的發頂,就起身離去。

從第二日開始,衡南便去陪薛雁喝早茶。她去的時候是清晨,天都未大亮,林梢上麻雀在脆鳴,幾個丫鬟慌張地將她攔在門外,說薛雁還在洗漱呢。衡南笑著應一聲,乖巧地等在門口。

初始時薛雪榮還跟著她們,過了幾天,凌晨早茶喝了幾次,她也熬不住了,便不再來了。

衡南打得正是這個主意,她平時關在東院里,憋著一股氣,就是睡覺;薛雁可不一樣,她要侍奉老太太,又要陪伴薛雪榮,還要在整個盛家的下人面前混臉熟,聽說老太太還在手把手地教她做賬、管理內務,薛雁是個要強的心性,晚上必定熬著要整理一遍白天的內容,這麼折騰了幾日,她臉上熬得都生了痤瘡。

薛雁耗她,她也反著耗薛雁,看誰耗得過誰。

薛雁也是聰明人,知道調整策略。衡南後來再喝早茶,便不大能進得去了。五次里只有一兩次能得通傳,剩下幾次,丫鬟就推說薛雁身子不適,不讓她進。

衡南一路披著晨曦回到東院,歪頭摘掉那又厚又笨重的首飾一扔,睡回籠覺去。

「南妹妹在那個地方,受了不少苦吧?我聽說老鴇子愛打不聽話的,你也挨過打嗎?」

薛雁身上披著件小衣,細瘦的手裡端著茶杯,清晨的日光籠在她淡淡的臉上,即使是在一大清早,她還能坐得端端的,不見絲毫疲態。

勾欄的事,正是衡南逆鱗,見丫鬟紛紛看在她身上,她臉上泛上一層紅:「我沒被打過。」

「看來你很聽話。」薛雁笑了一下,低頭抿一口茶,「看妹妹這樣子也是乖巧,人讓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是對的,人都是活當下,你年紀也小,骨頭軟,做了違心的事也正常。滿心想著逃過一頓打就是了,哪兒能往長遠的想呢?」

衡南餘光瞥著跟著薛雁來的那些丫鬟,她們正和盛家的丫鬟交換眼神,前者好奇探尋,後者意味深長。

盛家是典型的主子少,奴僕多,供養了大批精力旺盛的閑人,過不了多久,閑言碎語便會生在廚房裡和窗戶外。

「恐怕雁姐姐不太了解那地方。」衡南眼梢帶著淺淺冷笑,擱下茶杯,「我過得不如盛家舒服是真的,但從來沒人敢逼著我做什麼。」

「這我知道。」薛雁微笑著看她,「姑母同我說了,原本老鴇子是要掛你的牌,要不是表哥收了你,你就接了你娘的班,做金陵的花魁。這麼大的搖錢樹,怎麼可能不好好養著?」

「……」衡南抬頭看她。

從前薛雪榮以為這事丟人,在外人面前從不多說半句,下人們多有猜測。若是窮苦人家逼良為娼,或許還能引得一二分同情。若知道她是妓子生的,賤上加賤,還不一定怎麼說。

「我娘是蘇州人,小時候學得蘇綉,平日里就愛教我穿針引線,不學都不行。」薛雁露出無奈的神色,拉家常一般平淡道,「南妹妹,你娘平日里都同你怎麼相處?」

幾乎像是一句暗示,她背後的丫鬟,紛紛用袖子擋住嘴,臊得滿臉通紅。

衡南緊緊握著茶杯,不叫茶潑出一星半點:「自小相隔開的。沒怎麼見過。」

「原來是真的。」衡南問什麼是真的,薛雁側頭道,「我聽聞妓子生了孩子,都要抱出去……因為生了孩子,母性會影響……」她住口,微微一笑,「不該說,真臊得慌。」

衡南藏在袖裡的指尖微微發抖。薛雁傾身替她斟茶,笑道:「冒犯了,我實在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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