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八)

盛君殊還是頭一回做這種事:二人手牽著手拔足狂奔, 穿過客棧的廊道,集市各色的招牌一晃而過,驚得四周不知情的人紛紛避退。

直跑到遠得不能再遠的地方, 才停下來,轉身一接,衡南撞在他懷裡, 她身體弱, 胸腔擴張又收緊, 上氣不接下氣,撩了裙擺抱在懷裡,毫不客氣坐在他靴面上休息, 溫熱的脊柱骨靠著他的腿,像只依偎人的過境動物。

半晌, 叫賣的嘈雜聲才灌入耳朵, 盛君殊伸手拉她起來, 仰頭四顧, 京都的一個小集市, 一個個的攤位鱗次櫛比, 賣些食物和髮釵。兩個人散著熱氣,並肩慢慢地走著。

盛君殊想, 此番真對不住宋嘉樹,等回了金陵, 應該他做東, 叫上衡南, 再請宋公子吃一頓以賠罪。一會兒又想,幸好衡南反應快,這麼壞,真不好,也不知從哪兒學來的。

忽然被人拉了下衣服角,盛君殊回頭,衡南站在賣面具的攤位前,一手抓著他的衣袖,一手拿了只兔兒面具擋在眼前。這小兔雪白,額頭墜滿銀粉和寶石,很是漂亮,兩隻長耳朵,尖上是粉色,鼻子葉尖尖的粉粉的,下緣綴了一圈兒白色絨毛,正隨呼吸抖動。

小兔看著他叫道:「喵喵。」

盛君殊默了一下,他想說只有貓才這麼叫的,但他看見衡南領口上露出的一小塊皮膚很紅,原來她只喝那一杯就醉了。

盛君殊把手伸進懷裡掏錢,衡南忙拉住他,踉蹌著,帶點鼻音:「不買。」

「買。」他反手拉住衡南,艱難地把銀錢遞給滿臉慍怒的攤主。

這一路上,她都捏著那個面具的桿兒,在手裡轉來轉去地看,盛君殊以為她拿得心煩,伸手想接過,她急忙躲開,把面具緊緊地貼在自己心口,盛君殊只得作罷。

直到晚上,她還抱著它睡。

因為非得抱著它睡,那桿讓她翻身時撅斷了,盛君殊趴在床上,想抽出來,她用身子死死壓著不讓抽。事後醒了酒,衡南覺得很丟人,把那面具丟進箱子里,鎖在最底層,用一堆襖子壓住。反正後來的日子裡,盛君殊沒再見到過。

應試的事情,衡南不大懂,盛君殊也很少提。

有一天清晨她心血來潮想起來,搖醒盛君殊問會試放榜沒有,他閉著眼睛說「過了」,衡南也就放下心,閉上眼睛安心睡去。

之後盛君殊又在京都滯留一月余,等待殿試。這段日子裡,衡南覺得自己胖了。手上捏著大把銀子,想吃什麼,就去樓下餐館盡情點,也不必看小廚房臉色,難免肆意。

盛君殊偶爾抱她的時候,會無意識地捏她的肚皮,捏了兩次之後,衡南不知怎麼便突然火了,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瞪人:「我明天不吃了。」

盛君殊捂著手背,目瞪口呆。

衡南咻咻地呼吸好幾下,才垂眼小聲道:「公子有話可跟我直說,你明知道你說什麼我聽什麼的。」

盛君殊疑惑:「我有什麼話?」

衡南不作聲,盛君殊將她雙肩一扶,拖到跟前來:「你跟我說,怎麼了?」

衡南抬頭,雙眼黑亮,面無表情:「你幹嘛總摸我肚子。」

盛君殊掃了一眼她小腹,嘆了口氣:「叫我說實話?」

衡南咬著牙:「你說。」

盛君殊還是不肯說,再三煩纏,他才道:「……你全身上下都是骨頭,抱起來硌得人疼,就這一處好摸,所以我……」

「我不知道你不喜歡,現在我知道了,以後便不碰了,行不行?」

衡南怔住,半晌,飛快地點一下頭,就要走,又讓盛君殊拎著肩膀拽回來,問道:「你剛說什麼,為什麼不吃了?」

「……」

盛君殊心平氣和道:「我們錢不缺,吃喝沒必要省。支給你的銀子就這麼些,你不花光,回頭到了金陵,母親又怪你節衣縮食,與其讓她責備,不如都換成點心吃了。」

「……」衡南耳朵都紅了,只把他的手往下扳。

「衡南。」盛君殊忽然叫她,語氣裡帶著驚奇,「你好像長高了。」

「……?」衡南抬頭看他一眼,「你瞎說。」

「自己看。」盛君殊把她拽到鏡子前,但這梳妝鏡很矮,鏡子里兩人都沒了頭,盛君殊目光轉了一圈,把衡南拉到窗邊,指指對面的牆,「看影子。」

正是黃昏,柵格內充滿了如潑墨般橘紅的光,把兩道挨在一起的人影拓得鮮明。一道影子抬著袖,他旁邊的那影子抬了頭,果然纖細高挑。

衡南茫然看著,只聽盛君殊欣慰道:「你來的時候好像沒這麼高,現在都到我下巴了。如果這段時間我也長了,那你一定長得更多……別低頭。」

他一手托住衡南的下巴,一手扶著她後腦,往上拔了拔,又看影子:「這樣才能長得更高。」

衡南哧地笑了,綳著臉睨他一本正經的面孔,一彎腰從他懷裡鑽出來:「長那麼高有屁用,我又不是高粱。」

走了兩步,又禁不住回頭瞧他一眼,眉梢帶著忍不住的譏笑。五官不知何時漸褪了稚氣,竟有濃艷之色。

殿試那日,盛君殊從早到晚耗了一天,到傍晚時分,盛君殊拜別同行之人,三兩步上樓回了客棧,關上門,吁一口氣,又一言不發地在床上躺平。

帳子搖晃,衡南正坐在他旁邊的床上刺繡,天色暗下去,看不見了,就把針線一纏丟在一邊,順勢躺在他旁邊,側趴在他枕旁:「皇宮什麼樣?」

「……挺大的,沒敢四處張望,估計有十個盛家那麼大。」盛君殊閉著眼睛想了想,「宮殿都架得很高。入紫薇殿,上去的台階有九十九階,幸而我身體好,同去的考生,有的沒走到一半,臉就白了。」

衡南哧地一笑:「宮殿裡面呢?」

「很大,柱子很多,金飾很多,陽光照上去,屋裡有一層金霧。」

衡南一想到這畫面,便道:「跟老太太屋裡一樣。是不是一進去,就感覺有隻手壓在腦袋上,讓你喘不過氣。」

盛君殊一想,祖母屋裡都是紅木傢具,裝飾得莊嚴富貴,又是上年紀的人的居所,暮氣較重,竟然心領神會,忍不住板起臉:「別胡說。」

「你見到皇上了?」

「見到了。」盛君殊說,「大殿里擺了幾張桌子,桌子上有筆墨、題目,還有計時用的香篆。新帝就坐在金鑾殿上,一張一張看著我們的文章,看完還要問些問題。」

「皇帝長什麼樣?」

這可難倒盛君殊了。

他一向記不住人臉,謹慎地想了半晌,只吐出四字:「年歲不大。」

「跟你比起來呢?」

盛君殊再度苦苦思索:「應當……沒比我大多少吧。」

「他問到你了嗎?」

盛君殊點頭,把問題和回答一併告訴她,又嘆一口氣:「我是倒數第二個,就數我看的時間最久,幸好問題不多。」

衡南忙道:「他說你答得如何?」

「沒說。」

「沒說?」

盛君殊回想那擋在珠簾後的天子模糊不清的臉,和他聽到回答後長久而沉默的注視,也實在摸不清是何含義:「他確實什麼也沒說。」

「大概當皇上就是這樣的吧。」衡南寬慰,「金口玉言,不能話太多。」

盛君殊心頭卸了一件事,不論結果如何,他自己這件事算是做完了,現在只覺得很高興,「明天把剩下銀子花了,我們過兩日就回家去。」

也沒顧上點燈燭,說話間天已黑了。帳子里安靜了片刻,剩下些呼吸聲。

知道公子考試辛苦,衡南不影響他,這一個月老老實實,服服帖帖,連睡覺都把自己卷在被子做的繭里,不敢擠他一下。這一日算徹底考完,衡南覺得自己也從牢里放出來了,她翻個身,注視著他的側臉。

冰涼的指尖慢慢地划過他的臉,漸至脖頸,她仰頭,惡意地含.住盛君殊耳垂。

一隻手猝然捏住她的腰,她腰上一向敏感,咬著牙才沒驚叫出聲。這麼長時間,一直是她坐擁主場,險些翻了船,便又恨又氣,張口咬住了他的耳廓。

盛君殊以指腹摩挲她的腰際,衡南喘著,不肯鬆口,盛君殊靜靜躺著,面如白玉,呼吸起伏,額上生了汗珠,倒像是一場暗自較真的比賽,比賽看誰先忍不住。

畢竟曠了月余,滿月初升,室外驚雷一起,轟轟烈烈一場暴雨。

……

這次春闈,是盛公子從小到大第一次離家。在外面時,盛君殊沒感到什麼,可這屋裡的人早已是度日如年。車靠金陵那日,盛君殊還未下車,遠遠先聽聞一片人聲,掀開帘子,盛府門外早恭候了一群人,車架還沒靠近便一陣喊:「公子回來了!」

薛雪榮一面拿帕子拭淚,一面拉著盛君殊上下打量:「哥兒,娘擔心死了,你在外頭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盛君殊身上帶著風塵雨露,見母親淚眼漣漣,兩個月不見面就恍若隔世,心中不是滋味,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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