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三)

室內一時寂靜。

盛君殊沉默了好一會兒:「我覺得這裡面應該有些誤會。」

「沒什麼誤會。」衡南道, 「盛夫人,你娘把我帶進來的, 因帶得急, 還沒有立妾文書, 不過應該很快就有了。」

「我娘?」盛君殊探頭朝外看,這屋裡的丫鬟都竟然都讓人遣了出去,想必是真的。

一夜之間,多了一房妾室,最關鍵的是,母親也沒通知他一聲。又或者, 母親在他看書時跟他講過了, 但他忘記了?

不行。

盛君殊問衡南:「你家在哪裡?」

「勾欄。」

「哪裡?」盛君殊驚了。

衡南看他一眼, 眼裡已經泛了淚光:「勾欄。」

「公子,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衡南的哭訓練有素,絕不是那種討人嫌的哭哭啼啼。她只拿含淚的眼怯怯瞟人一下,就垂下頭去, 扇叢一樣的睫毛動著, 答的時候還強笑著:「大家都看著我進了盛家的門,公子若把我退回去,我就連清妓都做不了了,有二三十個男人等著要奴家。」

「…………」盛君殊完全被這黑暗法則驚著了, 只覺得心都叫人剜刺了一下, 「不退, 別怕, 我不退。」

他覺得母親這事做得很傷天害理,須得找個機會跟她談談。至於眼前這個姑娘,盛家那麼大,添雙筷子又何妨?

「他們給你安排住處沒有?」

衡南搖頭。

「那我叫人給你收拾一間房,你等一下。」盛君殊說著就要起身,被衡南一把拉住,小心翼翼道,「婆母已經在安排了,只是大家都忙著。我初來乍到,反覆催促,實在不好,今天晚上我能不能就在你旁邊的地上睡一下?」

這大冬天的,睡在地上?盛君殊說:「那怎麼行?」

他說著,撩開帳子看了一眼自己的床,床榻外原本連著個丫鬟的小床,方便時刻爬起來照顧他。自打懂了事,知道男女有別,他就叫人把那床撤了。他晚上睡得極好,也不需要人伺候。

於是現在只剩一張床。幸好那床非常寬大,放下一個人綽綽有餘,盛君殊目測一眼她身量:「這樣吧,你今晚在我床上將就一宿。你放心,我不碰你。」

衡南露出感激的笑容。

——這人還給自己的妾專門承諾「我決不碰你」,這叫什麼事?

半夜,衡南躺在床上睡不著。

先是因為盛公子的床很硬,她睡軟床睡慣了,硌得腰酸背痛;而且她很餓。下午,盛公子專叫小廚房添了飯,她頭一次吃世家的飯,驚於它們道道都做出造型,像年夜飯一樣,但因她要維持柔弱可憐的形象,只吃了一點,就推說吃不下了。

匪夷所思的是,盛公子接著她的剩飯,就著菜全吃光了,見她一直看,他咬著饅頭,長睫垂下,似乎在略帶尷尬地辯解:「惠州,水患正嚴重。」

「……嗯。」

「百姓尚食草根樹皮。富庶之家,也不要浪費了。」

衡南覺得,盛公子人還湊合。

不免想到,盛公子是個天閹,真是天妒英才。但她不能確定,盛君殊到底是真的不行,還是他喜歡的根本不是女人。若是後者,以她的知識儲備,倒也有法子給他爽快,做熟了,日後教給他,讓他這輩子添些享受。

衡南側頭,盛公子手放在腹部,雙眸閉緊,睡得安靜板正,月光勾出一角白玉似的下頦。她胳膊肘隨意地一撞,兩人間間隔的一摞書應聲翻倒。

盛君殊清楚自己睡相極好,永遠就占那麼半個床,因此床上添了人,起初也沒當大事。但沒想到,衡南半夜突然抽泣起來,哭得他從夢中驚醒。

一看,攔壩倒了,衡南侵在他這邊,抓著他的手臂,另一手搭在他身上,死死攥緊被子,眉頭蹙緊,閉著眼睛,眼淚直往下淌,是夢魘得厲害。

盛君殊從小最怕女人哭,故不忍直接推醒;要將她放平,又不好碰她身子,僵在原地。

她的手從被子上滑落,剛好碰到了……盛君殊敏捷而尷尬地捏住她手腕,將她的手小心地挪開,放在一旁。

衡南哭了一會兒,渾身都是熱氣,自己平復下來,翻個身,貓一樣安靜地睡去。

盛君殊鬆了口氣,總算閉上眼睛,隨手一摸,慢慢摸到一袖子眼淚,手頓了一下,倒有些睡不著了。

窗戶外面,薛雪榮跳下窗檯往回走,一路上激動不已。勾欄里出來的,果然比家裡養的出息百倍,才第一天就哄得兒子睡在一張床上,照這個形勢,用不了幾天,事便成了。

窗戶裡面,衡南也擰著眉,睜著眼睛,奇怪地盯著窗欞。

盛公子好像沒什麼毛病。

他真對女人沒有興趣?

*

衡南立在桌案前,垂著眼研墨。常年訓練之下,安靜時她可以很安靜,把自己作貴人屏風上的花鳥。

薛雪容以收拾東院為由,仍叫她住在盛君殊房裡,只派人送來幾套衣裳。仍舊是里三層、外三層的,可是料子很薄,樣子很輕浮,大概是是貴夫人所認為的輕浮的極致:

緊緊束起腰,勒得她走一步喘一步,胸口一闊,又撐開前襟,露了肚兜帶子。她腰身本就纖細,這麼一束更顯出病態的美感來,好像惡意掐一把就能斷似的。

這有什麼用?

衡南換了塊墨錠化開,又扶著束腰深吸一口氣,冷眼看著案前專心致志的公子。盛公子於這些渾不在意,倒還不如給她請個教書先生,培養一下同書獃子的共同志趣。

眼看盛君殊寫完一最後一筆遞來,她乖覺地雙手接過,抻著紙,迎風吹乾,眼睛看著紙,心不知飄到何處去。

「衡南。」盛君殊斜坐著,清湛湛的眼看向她,「看看,這篇是照你提點寫的。」

衡南一頓,目光從滿紙黑字上掠過,裝模作樣,是為掩蓋內心的驚駭,她驚,是因為從沒有人為她的幾句話,專門寫就一篇文章。

在勾欄,印三娘總說她胡言亂語,都是小聰明。小聰明,能點得了學富五車的公子?

目光落到頁尾,她竟然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原來他寫「衡南」兩個字,是這樣橫,這樣勾,這樣疏朗淡泊又緊湊有力的構架。

兩個熟悉的字,夾在裡面,好像變得不認識了一樣,心裡升起股異樣的羞恥感:「這是你的課業吧。」

盛君殊坦然道:「是啊。」

「公子怎麼寫我的名字?」

「是你的想法。」盛君殊頓了一下,想到什麼,忙道,「我私自替你成了文章,多有添改,是否冒犯?」

「沒有。」衡南彆扭而奇怪地看著他,鼻尖上都沁了汗珠,越說聲越小,「我都是胡說的,若對公子有用,直接拿去就是,不用署我的名。」

「若是先生問起,如何交代?」她看了一眼紙,指尖抽緊,藏在背後,「不如這張送我,公子另作一張,交了課業。」

盛君殊手繞到她身後一把抽走:「實話實說——照我看起碼是甲等的文章,你怕什麼?」

他奪了不算,還笑著輕按了一下她的發頂。摸得衡南渾身毛炸起,眼睛睜得滾圓。

「讀過書么?」盛君殊已經撩擺坐回案前。

衡南盯著他,遲疑地「嗯」一聲。

細瘦修長的指,帶著輕快的情緒,嘩啦啦掠著書頁,像是彈奏樂器,「想看什麼,我書房都有,你可以隨便翻。」

「學?我又不考功名。」衡南小聲道。

盛君殊凝神,回頭看她:「難道人是為了考功名才讀書?」

「難道不是?」衡南也看著他。

「我覺得不是。」盛君殊思考片刻,平靜答,「因為想知道,所以看了。」

衡南想了想,抬眼:「你想知道什麼?」

盛君殊看著她,眼珠坦然,那裡面似乎有松風刮過,靜謐廣闊:「世上我不知道的事。」

衡南抿了一下唇。半晌,又悄悄去看盛君殊的眼睛。剛才應該是被陽光折射,才生了幻覺。

他又在寫字了,寫得認真,腰挺得很板:「衡南,你有什麼不會的,可以問我。」

衡南不知道這那十二個丫鬟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因為她一人就能把公子伺候得很好,再深一點,是因為盛君殊實在沒有什麼需求。

開始她作花鳥屏風妖嬈地立著,後來她雙手肘著趴在桌前看書,再後來側坐在扶手上,同他擠坐在一塊。

公子從來不說,因為他壓根沒發覺差別。有時他甚至自己一邊說話一邊走到柜子前倒了水,喝了解渴,又倒一杯,順手給她端過來。

杯子塞進手裡,衡南出了一身冷汗。她也是飄了,竟讓公子給她倒水……

盛君殊見她一雙貓兒似的眼睛複雜地看著他,半晌不動,疑惑地摸了摸杯壁:「太燙了嗎?入了九,天冷。」

話沒說完,衡南眼神一閃,如渴久的鳥埋頭,一小口,一小口,全嘬乾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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