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二)

煙氣中, 衡玉輕慢地笑:「那有什麼意思。」

薛雪榮只覺得不可思議, 話已讓到這一步, 對方竟然還如此傲慢, 便豎眉冷笑:

「衡玉姑娘也是為人母親的, 天下父母,哪有不希望自己的兒女好的?俗話說,『寧要大家奴,不娶小家女』, 何況這座連小家都算不上的勾欄養出來的女兒?」

「你要真為這孩子好, 該叫她往高處走,怎忍心她在這銷金窟里蹉跎一輩子?」

薛雪榮訓起人來,聲色俱厲, 自有一番威嚴。可衡玉動也不動, 仍然屈腿倚著蹋,抽著煙,眼裡含笑:

「這話說得對,你我都是為娘的,事事該為孩子考量。」

「不過,想到女兒送出去, 是給你家給人當個暖床丫鬟, 千條規矩拘著, 別人在頭上踩著, 倒不如在這裡呆著, 自個兒地盤上做個花魁, 這裡的人,哪個不敬著她,捧著她?可不比到你家受罪來得舒服。」

印三娘在一旁看,心裡只竊笑,面上攔架:「玉姑娘,別這樣說話。」

薛雪榮怒道,「盛家在金陵是何等地位,隨便拉出個伙夫,胳膊上都纏著三兩圈足金。人人擠破頭往裡進,你竟說來我家是受罪!」

「好,規規矩矩進了世家門是受罪,讓你女兒給那麼多男人當奴家,一輩子給人戳著脊梁骨抬不起頭就好了?」

未料此話說出來,兩個沒廉恥的女人對視一眼,一併笑得花枝招展,前仰後合,眼淚都迸出。

衡玉道:「夫人,你一輩子也就嫁著一個男人吧,出嫁從夫,抬不起頭?我南南日後是讓男人哄著捧著,拿她的鞋子做酒盅的。且不止一個,是很多個。至於抬不起頭,這座房子里抬得起頭就行了,要那直直的脊梁骨何用,出門扛天下,輪得上個瘦馬?」

薛雪榮又氣又臊,在笑聲里漲紅臉,真是妖魔!

想走,又覺得平白給兩個妓子譏笑一通,回去定然咽不下這口氣,再看印三娘忍笑的眼睛,疑心這兩人一唱一和,故意給她難堪。

她非得將這局扳回來,又想,如今自個兒地盤上跳得歡,等到她女兒進了別人的門,還不是任人拿捏?

她低頭撫袖,淡淡一笑:「好,那就讓她做妾。名分給了,但不得明媒聘娶,別人不問,不能說起。」

印三娘笑著笑著,笑不出了,慌張看向橫玉。

衡玉懶懶抽煙,面上沒有一絲訝異,垂著眼皮道:「好,就這麼說定。」

「玉姑娘!」印三娘坐不住了,急使眼色。

衡玉熟視無睹,抬手,把木棍似的立在身邊的丫鬟一推:「去把南南叫來,換身能看的衣裳。」

薛雪榮喝茶,暗自鬆了口氣。

印三死死娘盯著衡玉,眼睛變得血紅,好半天回過味來,喉嚨里發出沉沉一聲冷笑。

初始時衡玉硬提讓衡南做妾,她還以為是為了難為薛氏,所以不曾阻攔,不想一場假戲轉眼做了真,快得跟陣風似的,她才是那個做了棋的傻子。

印三娘捏皺帕子,陰狠道:「好姑娘,好,真好,這些年,把我都騙過去,你煞費苦心,她未必領了你的情!」

衡玉淡淡抽著煙,一句不應,只看向窗外桃枝。

屋子裡,衡南讓三兩人抓著、按著,也像那貴婦一樣,套上里三層、外三層,頭髮沾了水,讓一雙手搓著,用力往後梳,她掙扎,落了髮絲,妓子們心急,重重拍了她一下:「扭個什麼!」

衡南冷笑:「什麼玩意兒就把我賣了,也沒問問我樂不樂意。」

妓子眼眶紅了,扯著她的頭髮:「給臉不要臉,得了生路,還不快死命跑!難道你想留在這裡,以後一輩子給萬人騎?」

衡南猛地一頓:「不想。」

她乖順了,柔軟了,這十五年來從未如此乖順和柔軟過,新衣,新鞋,料子新得硬挺厚重,手裡還提了三個盒,前兩個裝了她的髮釵耳墜,最上面的那個裝了幾塊點心——怕路上餓。

「衡南是么?」外面等她的貴婦,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在檢查新買的貨品,抓住袖子一拉,拉到身邊,聲裡帶著些憐惜,「來,以後我就是你婆母了。」

衡南聽得三心二意,餘光看著門。

雕花的門是閉著的,這多年來,總是這樣生疏地閉著的。

「南南,南南!」幾個人一塊兒來攔她,沒捉住,她推門闖進去,滿頭的珠翠直晃。

那女人就坐在窗邊抽煙,袖子下一截枯瘦的手腕。窗外的光蒼白,照在她冷漠的眉目上。煙杆子里煙霧在飄,其餘一動不動,像嵌在牆上的畫。

「我要走了。」衡南站在門口看她,眼睛很黑。

衡玉頭也沒回,向後疏離地擺了擺手。

衡南提起裙子,咬牙轉身就走,可大門有封印似的,邁出這步,一股陌生的懼意從腳底往身上涌,把蠶蛹拉出蠶繭,大概是這種感覺。

她猛地回頭了:「我得空了,回來看你。」

衡玉看著窗外,忽而伸手揮了揮霧氣,笑了:「你當這勾欄院是什麼好地方?」

她道:「出去了,就甭回來了。」

衡南咣當關上門,對著門呆站了半天。

門縫裡擠出來點殘餘的幽香,飄過即散。

*

薛雪榮一人出門,回來的時候盛家少爺就多了一門妾室。

妾室一路上讓人拉著袖子,低頭疾步,避著人,穿過一重院落又一重院落,塞進房間,閉上門。薛雪榮自個兒出來,急著找家主商量。

盛琨聽聞,大發雷霆,無非是怪她做事不經腦子,薛氏正在屋裡,低聲下氣地向他解釋:

盛君殊以後總歸要有妾室,早納晚納不都一樣?立妾文書還沒寫,只要把衡南藏在家裡,不使之見人,時間大可篡改在婚後。

此事無憑無據,若是別家大戶,說不定就把這樁婚賴了;盛琨偏是個正經人,妻子已經向人承諾,哪怕對面是個妓子,他也不能不認,於是咬牙吩咐下人:「去,給她拾掇間房間,撥幾個人伺候,歇幾天,後日一早給老太太奉茶去。」

薛雪榮緩聲道:「不急,不急。」

「不急什麼不急?」盛琨呵斥道,「瞧你這事做的,也不同人商量,就是現在準備也得明天才妥當,今天晚上你叫她住在哪裡?在哪吃飯?」

薛雪榮低聲下氣道:「叫她先住哥兒房裡。」

盛琨大怒:「急也不是這麼個急法!」

「不是急。」薛氏訕訕,「此事沒同君殊商量,先讓他們熟悉熟悉也好,也能順帶試試這丫頭的本事。」

衡南正坐一個凳子上。

盛家少爺的房間非常大,獨他一個人,就有一個小廳,一個卧室,一個書房,一個廚房。小廳緊鄰書房。這房間跟她們那兒的房間不一樣,屋裡敞亮,闊氣,連傢具都是大一號的。

桌面很寬,瓶里插著帶露紅梅,烘得滿屋暖香。一個凳子,柱角雕花的,就把她整瓣屁股托住了。

面前放了一隻琉璃碗,水裡漂著紅色花瓣,不是喝的,她知道是洗手的。水已經涼了,她坐得挺安生。

薛雪榮把她一個人塞進來時,她整個人緊張得毛都炸起來了,渾身充滿抗拒,薛氏抽了半天,才把胳膊從她手中抽出來,罵了一句。可是後頭的事情,倒很意外。

盛小公爺屋子裡居然有十二個丫鬟,門一開,就像捅開蝙蝠窩一樣,無數人呼啦啦湧出來,接住了她手中盒子,脫掉外套,安頓在這個椅子上,手按在水盆里,然後她們得了令,全都出去了。

這麼大的房間,轉瞬就空了。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書房裡,翻頁聲。

進來時看到一道瘦削挺直的側影坐在案前,現在還坐在那裡。屋子裡下子少了十二個人,他好像完全沒覺察。

對著十二個年輕的丫鬟都硬不起來,衡南譏誚地想,真是完全不行。就是因為完全不行,薛雪榮才發了瘋,跑到勾欄去搬救兵。

她這一輩子,居然一下子就從萬人騎跌到了另一個極端。

可她又想,這樣也不賴。男人們,穿著衣服人模人樣,脫了衣服都很醜陋,那還是不要脫的好。

下巴往桌上一枕。書獃子也有書獃子的好處,她不需練琴棋書畫,也不用曲意逢迎,他看書,她就睡覺,一睡一下午。

但桌子上實在很硬,眯了一會兒,衡南揉起手腕和手肘。她餓了,解開提來的食盒,捻起一塊點心,但多年的訓練之下,她畢竟沒有在主子眼皮下吃獨食的膽量。

眼睛一掃,看見柜子上放了一隻一隻碟子,伸手夠過來,把包裹里的點心嘩啦啦地全倒進去。又打開柜子找,抽出一隻托盤,下面一層,都是名貴的新茶。

衡南端著托盤進書房,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步子很穩,杯中茶麵都泛不起漣漪。

盛君殊背對他,坐在案前寫字。走近了才發覺,他的肩膀平直寬闊,並不是她第一眼看上去的瘦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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