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舊影(五)

校場人頭攢動。

白鴿般身著制服的少男少女們手握青色冷刃,刀,劍,棍棒或是鐵鎖,三三兩兩團簇在一起說笑,也有人來回揮劍,重複一個動作,獨自琢磨。

這種近百人同處一個操場的嘈雜,在盛君殊靴尖踏入的瞬間逐漸息止。

最前面的一個容貌俊俏的藍衫少年將劍入鞘,笑得毫無形象,大喊:「二師姐。三師姐,大師兄——」

「大師兄。」緊隨其後的,是在校場的所有外門師弟師妹恭恭敬敬的整齊問候。

盛君殊握緊刀柄,綳著臉上的表情,還同以往一樣點頭致意,目光掠過那藍衫少年的臉。

是綉蝴蝶的靛藍,極其輕浮張揚的顏色,讓他近乎靡麗的眉眼壓住,一雙桃花眼上翹,自含三分笑,笑容卻無邪爛漫,整個人白玉般熠熠發光,極富感染力,想讓人忍不住翹嘴角。

君兮啊,盛君殊懷著滿腹愁緒,真沖他目光淡淡地翹了下嘴角。

——你到底去了哪裡呢?

盛君殊拎著刀,屈膝一躍,輕盈地跳到校場最前的檯子上,掛桿上的紅燈籠被風顫動,垂下來的黃纓子掛在他刀上,讓他輕輕地摘下去。

一些基礎招式,他需要帶著師弟師妹練習,再下去單獨指點。

近百雙目光落在他身上,隨著他的步子走,盛君殊有些尷尬。

時隔一千年,這到底是哪一日的訓練?

他目光向下一掃,向人群中叫道:「衡南。」

「來。」

衡南瘦削的脊背一抖,似乎十分意外他的呼喚,扭過身,越過人群,快步朝檯子這邊走來,走得急了,紗質的裙角都揚起來,仰頭看他。

這檯子木樁子壘的,足有半人高,待她走近了,盛君殊撐著刀蹲下來,低頭問衡南:「我教到哪兒了?」

衡南含著詫異看了他一眼,不過馬上便圓熟鎮靜地揭過了,垂下長而密的眼睫,善解人意地答道:「招式三。」

「嗯?」

她答得規矩,規矩意味著聲小,盛君殊沒太聽清,向她傾過去,衡南驚了一下,向後退了半步。

她身後傳來浪潮似的起鬨聲,盛君殊抬頭一瞥,下頭的人都以一種好奇曖昧的眼光盯著他們。

少女一把脊柱骨,盾牌似的擋了這麼多目光,耳根泛紅,面上反而鎮定下來,眼裡閃出一絲光,踮起腳尖,也向他傾了傾,重新答道:「招式三。」

盛君殊這次聽清了。

招式三,才入門招式。

難怪底下的師弟師妹用那種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們。這個時候,衡南和他根本連婚約都沒有,她獨對他好的苗頭,只剛出現了一點點而已,大部分人還沒有察覺。

「好,去吧。」他溫和地說,習慣性摸一下衡南的腦袋,衡南睫毛抖了一下,別過眼,轉身走了。

盛君殊看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回歸隊伍,嘆了口氣,站起來,不動聲色地開始教基礎的招式三。

待他演示完,講完,就是自由練習時間。那木樁攢起的高台離太陽近,熱得慌,盛君殊摸了摸曬得滾燙的脖子,從那上面跳下來,沒入師弟師妹的隊伍中,見誰有問題,刀尖上去一扳,順手指點。

衡南練的是劍,和白雪一組,兩個人天賦都高,尋常的基礎招式難不住她們。盛君殊停在她們身側默默看了一會兒,走過去了。

從衡南身邊走過去,他仍覺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悄悄的,靜默又很銳利,是衡南在盯著他么?

正想著,衣袖被人拉住:「大師兄。」

聲音怯怯的,很小,是個叫不出名字的外門師妹,生了一雙柔媚上翹的眼睛,一雙眼睛佔了大半張臉,拘謹地盯著他看:「你能看看我的動作么?」

「可以。」

「那……師兄且躲遠一些。」她赧然道。

盛君殊點點頭,她握著手裡的棍,一通亂甩。盛君殊看得頭痛,一把抽掉了棍,扔在地上,手刀在她背上輕輕一劈:「別動。身不直,盤不正,先把站姿練好了再拿棍,這樣站一會兒。」

外門師妹舉著握棍的手一動不動,眉毛蹙著,表情苦悶孱弱,只有眼睛滴溜溜的轉,像困在牢籠裡頭似的。

他慢慢地繞著她走了一周,主要是看看她後背有沒有挺直,誰知一繞到前面,她猛然向前撲倒,盛君殊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她,她就順勢軟倒在了他懷裡,一呼一吸,仍然怯怯的:「對不起師兄,我好像中暑了……」

「……」

盛君殊不太記得從前有沒有這一段了。

如果是有,他年少時期,心思醇正,肯定不會多想,面紅耳赤把她順勢背到樹蔭底下,讓她休息也不一定。

可是此時此刻,她的胸脯就在他肩上蹭來蹭去,呼吸也帶著一點喘,這手段何等熟悉?

經了衡南,尤其是主動起來不管不顧的衡南,這些小把戲,他掃一眼便看穿個七七八八,不知怎的,明知道眼前的人少不經事才犯錯,心裡卻還是忍不住帶著一點細微的膩煩。

「站直了。」盛君殊輕輕推開她,板著臉用她聽得到的聲音警告,「別讓別人看笑話。」

外門師妹臉上頓時充了血,含羞帶怯變成了驚和臊,立得跟樁子一樣直,還不安地瞟了他一眼,彷彿想確認一下剛才的話是不是他說的。

盛君殊從地上撿起她的棍,塞進她手裡,從她身旁擦過了。

那被盯著的感覺卻消失了,盛君殊忍不住回過頭。

衡南正跟楚君兮說話,額頭上凝了晶瑩的汗水,她拿帕子極其優雅地擦了擦,那帕子在光下雪白,捏著帕子的手指也白得幾乎透明。

盛君殊嘆了口氣,一面看她,一面從袖中抖展出一條一模一樣的帕子來。

她這麼用帕子,是同誰學的呢?

總算熬過了上午的大訓練。外門內門,各回各的住地。

因為正值酷暑,氣溫太高,又沒有什麼要緊事,下午沒有另做安排。青鹿崖幾處房屋門窗緊閉,大家都躲在室內看書聽蟬。

盛君殊回到了自己一千年前的房間,門裡裝飾樸素,多是原木;進門是個外廳,幾縷金黃的光斜落在外廳的桌椅上。

桌上整齊地擺著一套圓潤可愛的陶制茶具,是楚君兮相贈,因為他不愛喝茶,大多杯口向下倒扣在托盤裡。桌椅正對雕花門窗,鏤空的碎隙里漏出翠綠的松柏,隨風搖動著。

跨越外廳,是內室,左邊是床,右邊是他收來的一堆雜物,補好的碎陶罐,修好的瘸板凳,連壞掉的捕獸夾他都撿回來了。

盛君殊捏著捕獸夾,對著光看了看,匪夷所思,開始懷疑他後世的節儉並不是情勢所迫,是他骨子裡就愛撿垃圾……

白色賬幔緊緊綁在床柱上,利落得幾乎光禿,盛君殊脊背挺直地坐在他的木板床上,看著四面空牆,恍若隔世。

這房子和他後世的北歐風別墅比起來,可差遠了。

甚至比起衡南愛住的外面的酒店房間,也差遠了。

一面銅鏡顫抖著,倒映出他的眉眼,劍眉,薄薄的雙眼皮,黑瞳,白凈的臉,分分明明絕不含糊的長相,眼睛眨了一下,還有些不很穩重的少年氣。

盛君殊放下鏡子。脫了鞋躺在他的床上。

床有點硬。

天很熱,沒有空調,窗戶都不敢開,慣堂風沒有,盛君殊翻了個身,順手從枕下摸出一把扇子扇風,扇子正面寫了「勤勉」,背面寫了「刻苦」,他看了半天,啪嗒一聲把扇子扔下。

罕見的,心浮氣躁。

盛君殊閉目養神,思來想去,把這歸結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年少時候,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就是愛學習和練刀……當然,他現在也沒有什麼娛樂活動,但至少,家裡有個衡南,還可以……

想到衡南,他徹底睡不著了。

盛君殊默然換件衣服,穿上鞋,索性出門找師妹去。

衡南的房間離他不遠,每次上學都要路過的,從窗口可以探進去,裡面的布置和他的房間差不多清苦,但是溫馨一些,起碼靠窗的桌上拿白瓷瓶插了朵桔梗。

盛君殊看見那朵花,隨即看到瓷瓶旁邊的半把扁齒梳子,幾隻小小的閃著光的髮釵,心裡好像馬上就被填滿了。

他神情才舒緩一些,又立刻繃緊。

屋子裡傳來女子隱約的啜泣聲。

似乎有兩個人在說話,但聽不真切,盛君殊本想敲門進去,但男女有別,闖女生的房間,畢竟不好;那哭聲時斷時續,盛君殊在門口轉了一圈,「啪」地在窗上貼了一張符,以符為眼,視線拐了幾道彎,進了室內。

也許是因為窗邊的樹更繁茂,衡南的房間很暗,暗裡又飄著幽幽的香,床帳半卷,細細的竹席應該是冰涼的,隨意地鋪著一兩件柔軟的貼身衣服,盛君殊掃了兩眼,沒敢多看,繞過床往廚房去了。

衡南的房間里有個小廚房,可以生火,做些簡單的飯菜。廚房外接著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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