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姻緣(八)

第二天一早,肖子烈抱臂看著樹下:「瞧,鬧分家了。」

槐樹之下,昨天還緊挨著的兩個小墳堆,竟然憑空向兩邊挪動,中間拉開了十幾米的距離。

通向小木屋的石板路上鋪滿了滾落的土塊,好像經過了一場激烈的大戰。

盛君殊看了看這兩堆墳,打電話叫東西兩村的人來。

苟三叔來的時候行色匆匆,拎著一兜零碎的東西,見了王勒的媽就大喊:「我就想著還有什麼沒結清楚,總算想起來了!」

「我家出的嫁妝你得還回來,那都是我們慧慧的東西。」

王勒的媽也不甘示弱:「那你們把我們的彩禮退給我。」

苟三叔揚了揚手裡的袋子:「不給你準備好了嗎?快點拿來吧。」

王勒的媽滿不情願地打開背著的小皮包,從裡面掏了個小盒子。所謂的嫁妝,就是個定親用的小玩意兒,一塊嶄新的女表。

苟三叔當場打開一看,撐起手錶的海綿墊子都是反著的,像是被人卸下來匆匆放進去的:「你們這就不厚道了,這是我們慧慧自己拿工資掙錢買的,她還沒戴你們家裡人先戴了,難怪她還不肯走。」

「誰戴了,就是拿下來試了試,沒人戴。」王勒的媽讓他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死人的東西誰稀罕戴著。」

苟三叔嫌棄地拍拍海綿墊子,合上盒子,嘟囔了幾句。

王勒的媽攤開手:「你不如當初就別給。把我們的彩禮也趕快還了吧。」

苟三叔咬著牙,一手拎著袋子,一手往外掏東西,比起那塊女表,掏出來的「彩禮」就零零碎碎的了:一塊香皂,一盒造型蠟,一塊假得發綠的玉觀音,一串紫晶石手鏈……

盛君殊感覺讓什麼晶亮亮的東西晃了一下眼睛,走過去,從那一堆零零碎碎的東西裡面捏出了一小片金屬製品。

有拇指大小,扁平的一片,不規則,外表是凸凹不平的青銅花紋,邊緣鋒利,像是什麼東西的碎片。

翻過來一看,一道白光閃過,清晰地映出他的眉毛和眼睛。

是一小塊鏡子的碎片。

「這也是『彩禮』?」盛君殊捏著碎片看了看,放了回去,無言以對。

苟三叔嫌棄道:「可不嘛,送也不送個整的。」

「我們家條件你不知道嗎?」膀大腰圓的婦人綳著臉上下顛顛手,一堆零零碎碎的玩意兒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她攏了攏,收進包里,嘟囔,「那小塊,是我兒子死前一天撿回來放抽屜的,我覺得好看,才放進去的,又不是故意要丟人現眼。」

肖子烈忍不住問:「在哪撿的?」

那倒霉鏡子是青銅的,摔是不可能摔成這個樣的。

「就我們村外頭山路上,可能哪個遊客落下的吧。」王勒他媽不甚在意,裝好了「彩禮」,木然道:「這可徹底兩清了。」

她走到樹下,腳尖輕輕點了點右邊的墳包,「勒啊,東西都要回來了,你跟這個女的現在沒一點關係。你要不想折騰你媽這把老骨頭,就別鬧了。」

苟三叔也對著苟慧的小土堆也作了個揖。

兩人拿著東西,一左一右,背對而行,沿著山路越走越遠。

片刻後,槐樹下那兩個土堆,像是被挖空了中心一樣轟然坍塌,塵土飛楊,兩座墳竟瞬間夷為平地。

盛君殊回頭,看見衡南站在小木屋門口,低頭抱臂,神色很凝重。

走過去時,衡南抬起頭,眼睛下面的烏青把他嚇了一跳,隨即盛君殊反應過來,不是師妹的黑眼圈重,是她的臉色太白了,額頭上抹了一層汗,以至於鼻側、人中這些臉上深色的部分,黑得異常突出。

「怎麼了?」盛君殊立即捏住她的肩膀,貼近她的額頭,「是不是又疼了?」

他握著她的手貼近天書,並沒有感受到胸腔下拍翅的聲音。

「不是……」

衡南冰涼的手反握住他,不知道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天書分裂成了兩個。一個被盛君殊壓住,另一個正在瘋狂震顫,她感覺自己心臟都在共振。

但無論是她還是盛君殊,都摸不到拿一個的存在。

她甚至懷疑她是疼痛了太久,大腦里出現了幻覺。

不是有那種幻肢痛嗎?一個人腿都沒了,還老覺得腿疼。

盛君殊輕輕揉了兩下,總感覺治標不治本,掃了一眼屋裡疊好的地鋪,做了下心理建設,耳語道:「要不……」

「算了。」衡南當機立斷,「我們今晚之前,快點回去吧,太冷了受不了。」

她說干就干,扭頭就從盛君殊懷裡脫出,鑽進小木屋搬行李。

盛君殊一人站在原地,讓冷風吹了一下,莫名地感覺到有點兒空虛。

……竟然被否決了。

「放著師兄來。」他彎腰一把接過衡南手裡的箱子,抽空看了她一眼,師妹騎在另一個箱子上,無聊地看著手機,頭髮滑落,蓋住臉頰,背後露出一段青白的脆弱的脖頸。

盛君殊覺得她應該加條圍巾。

但是衡南不戴圍巾。就算出門戴了,去酒店往架子上一掛就忘記了。回回都都是他折返去取,幾次之後她就拒絕圍巾了,說什麼也不肯戴。

盛君殊走過去把她外套拉到脖子上面,生生拉成個立領衝鋒衣,衡南低頭掃了眼立領,又瞪圓眼睛和他對視,連玩手機都忘了:「……你很冷嗎?」

盛君殊看著她頓了頓,一句「我怕你冷」半天出不了口:「你的視覺效果有點冷。」

「……」 衡南把帽子戴上了,整張臉縮進衣服里,不想跟他說話。

「起來。」盛君殊想抬她屁股底下那個箱子,不過話剛出口,他覺得根本沒必要,左手「咔嚓」拉起拉杆,右手往衡南腰上一摟,在她短促的尖叫中,連人帶箱子一塊拎起來。

「可以呀師兄。」肖子烈饒有興趣地轉著頭,一路目送盛君殊把人抬上越野車。

車裡的空調「呼」地打開,吹出來的還是冷氣,窗戶上迅速凝起一層白霧,肖子烈搓了搓手:「師兄,咱們在這兒吃頓再走吧。」

「都行。」盛君殊回答得有點心虛,扣安全帶的時候,撇了衡南一眼,她正擰著那個安全帶,厚厚的羽絨服在懷裡堆出一堆褶子,遮擋視線,低頭半天找不到插口。

心虛,是因為他剛把師妹直接塞進了副駕駛,這樣她就不會一直坐在後排和肖子烈打遊戲。

衡南好像沒有發現。

他探身過來,握著她的手,「咔噠」一聲把安全帶卡了進去。

肖子烈提前打探好,在進山口附近找到了家火鍋店,店面很袖珍,厚重的帘子掀開,只有兩張沙發卡座,很安靜,沒有別的客人。

吧台上擺了只電暖爐,把桌子附近映得紅通通,暖洋洋。

三個人都吃辣,肖子烈點了份紅湯鍋,一架子菜。服務員要走,讓盛君殊叫回來:「三瓶啤酒。」

衡南和肖子烈對視一眼,肖子烈嘴角的壞笑都快溢出來了:「不是不喝酒么師兄?」

盛君殊脫了外套,輕描淡寫:「下不為例。」

鍋沸開時,肖子烈拿筷子在裡面攪了攪,忽然說:「我們這算不算提前過年啊。」

「今天幾號了?」盛君殊讓他一說才反應過來,掏出手機看了眼日曆,「今天——」

肖子烈拍著腿大笑:「哎?剛好大年三十啊,不算提前過年。」

他把肉撈出來,堆進衡南碗里:「來師姐給你。」

衡南戳了兩下,筷子一翻,露出裡面紅紅的芯:「幾百年沒吃過火鍋了吧,不熟練。」

盛君殊瞥了一眼:「沒熟放進去煮煮再吃。」

衡南頓了一下。

嚴重潔癖症患者說得這種話,肖子烈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師兄你沒被奪舍吧?」

「別廢話。」盛君殊眉頭輕斂,懸腕倒酒。

倒了三杯,還有她的份,衡南越發覺得大年夜在盛君殊心中的重要程度非比尋常,咬著筷子頭含糊道:「那我們不如直接吹瓶……」

盛君殊輕輕地瞥了她一眼,衡南噤聲,酒已倒滿了。

肖子烈吃得腮幫子鼓鼓的:「紅泥小火爐,是我夢想中的畫面沒錯了。」

盛君殊默然舉杯,衡南立刻端起來,肖子烈跟上,三隻玻璃杯清脆地碰在一起,熨帖默契,聲音並沒有多麼響。

肖子烈貼著盛君殊的杯子:「恭喜大師兄在一千年後終於脫離單身。」

「恭喜肖子烈在一千年後終於高中畢業。」盛君殊平淡地說。

就看誰更丟人。

服務員耳梢頻頻飄過「一千年」,饒有興趣地伸著脖子從吧台望過來,覺得這兩個帥哥倒十分有幽默感。

「……」肖子烈僵硬地扭過來,「來來,師姐你也該祝我。」

衡南跟他碰了一下:「那就祝你快點大學畢業。」

到時候就真成了門派上下學歷最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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