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姻緣(七)

「人死以後魂歸何處,大致有兩種說法。」盛君殊說,「第一種,去了我們所在世界完全相仿的冥界;第二種,人死轉入六道輪迴。」

「你們給兒女配陰婚,希望他們死後有人陪伴,大概算第一種吧。」

苟三叔和女人想了一下,都點著頭。

盛君殊看看他們:「不巧,對我們天師來說,人死了,只分兩種情況:心中無不平者,生命消散,再入輪迴;心中有不平者,一律化成怨靈,遊盪世間。」

苟三叔眼睛瞪起:「你是……你是說,我們給娃娃找個夫婿,反而激得她不平,留在這裡,入不了輪迴了?」

女人一聽這話,也悚然一驚,急得六神無主:「那不能耽擱他們,這陰婚……那就解開吧!快解開吧!」

黃昏籠罩,殘陽鋪陳。山巒間橘黃的霧氣縈繞,大槐樹下,鐵杴翻動,一鏟鏟土潑出來。

東村苟慧的父母兩個,西村王勒的母親和姐姐,三三兩兩地站在樹的兩側,望著樹下抹淚。

盛君殊肖子烈兩個陽炎體站在樹下,惡念誕生的怨靈不敢作祟,村裡的年輕人順利地挖到了並排放在一起的骨灰盒。

刨出來,吹一吹,分別交給兩家的親屬。

盛君殊回想了一下苟慧的抱怨,跟捧著灰頭土臉的苟三叔補充一句:「回去給她清理一下吧。」

苟三叔眼睛都瞪大了:「怎麼個清理法?」

盛君殊說:「拿白茅把骨灰盒擦一遍,多擺點鮮花,去去味。」

「別再她面前提任何男人和結婚的話題了。」盛君殊淡淡,「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怨靈覺得舒服了,怨氣沒了,自會消去。」

苟三叔篤信地點頭。

那一邊,衡南也把王勒的骨灰盒遞給女人:「給他燒點色.情雜誌吧。」

王勒他媽愣了一下,忙問道:「啥雜誌?」

衡南面無表情:「就是有女人裸體的那種雜誌,女孩要年輕漂亮,屁股要翹。」

王勒他媽擰著眉看了看骨灰盒,臉都憋紅了。

送走兩波人,天暗下來。

槐樹之下只剩下兩個空空的小墳堆。小木屋的門,仍然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盛君殊說:「子烈,今天你來和我們一起睡。」

肖子烈斷然拒絕:「我才不要……」

「如果我們拆開,萬一再發生昨天那種事情?」

衡南在盛君殊話語里聽出一股厲色,回過頭,只見盛君殊面容嚴肅地看著肖子烈。

少年盯了他一會兒,承不住這種目光,挪開眼:「睡睡睡,睡一起就是了。」

他眨眨眼看過來:「師姐……」

「我沒意見。」衡南揣著口袋,直接進了他那件小木屋,「我幫你把被子搬過來。」

「哎師姐!」肖子烈三步並作兩步,搶在衡南之前進屋,一屁股坐在床上,擋住她視線,雙手背在身後,飛速攏了攏癱在床上的內衣,睫毛亂顫,滿臉通紅,「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衡南揉亂他的頭髮,轉身折返,眼梢含著高深的笑:「那你自己來吧。」

——小孩。

黯淡的落地燈照著並排的三塊鋪位。

衡南正在塗抹的護手霜很香,香得肖子烈想打噴嚏,胳膊上就一涼,一坨乳白色擠在他手臂上。衡南垂睫,削蔥根交叉:「抹多了。」

「你睡我這邊。」燈下,盛君殊跟衡南耳語。

肖子烈笨拙地抹著護手霜,邊抹邊不適應地聞自己的手指,還沒聽過師兄這麼小聲說話,小得幾乎有點不真切。

「我想睡中間。」衡南已經往下一遛躺在了中間,被子一拉,一雙眼睛閃閃地看他,「師兄,可以嗎?我還沒跟子烈一塊睡過。」

她做二師姐時,肖子烈還是個小孩子,牽著她的衣服角,想跟她一起睡覺。

她曾經跟他說過,進了內門就能住在一起。不過還沒等到他洗髓完畢入住青鹿崖,她就先死了。

「……睡吧。」盛君殊停了停,輕輕地按了一下枕頭。

他心裡不太贊同,但他師兄妹幾個彼此一同長大,非兄弟姐妹而勝似兄弟姐妹,親昵慣了,不會遵著死板的規矩。

盛君殊也躺下,慵懶地閉著眼,伸臂熄了燈。衡南躺在中間,躺得十分放鬆。女性溫柔的香氣,一直縈繞在身旁。

肖子烈心跳砰砰,倒有些局促。脊梁骨在褥子上蹭來蹭去,窸窸窣窣。

「你身上是有虱子么?」盛君殊想了想,打破寂靜,「聊一會怎麼樣。」

「好啊。」肖子烈又艱難地擰了一下,「太好了師兄。」

衡南在黑暗裡撲哧笑了。

盛君殊默了一下:「……你可以不這麼造作。」

「我又怎麼了?」肖子烈冷笑,「師兄你睡在一對已婚夫妻旁邊試試看?」

盛君殊聲音隔著衡南飄過來,更平易近人,甚至含著點和白日不同的促狹,「我和你師姐做夫妻才幾年?小時候我們幾個一塊睡大通鋪睡多少次,也沒見你這麼矜持。」

「我……」

盛君殊恍然:「記錯了,那時候還沒你呢。」

「切。說的好像我是你兒子似的。」肖子烈生氣地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們。

他枕著胳膊,用拇指在地板上畫圈,又挑起無聲的笑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這麼快活過。

「師兄,問你件事。」

「你說。」

「師父和姽丘當年真的好過么?」

盛君殊萬萬沒想到師弟開局就扔過來一個大雷:「……誰給你說的?!」

這還編排上師父了,「師父」兩字一出,他腦袋裡嗡地一下,背上的汗都下來了。

「不是你說的隨便聊聊嘛……」肖子烈忙翻過來,心虛地放低聲音,「當時弟子私底下傳的有鼻子有眼的,我還以為你也知道呢。」

「……知道什麼?」

「就……天下玄學門派也不少,姽丘派幹嘛總是跟我們過不去,非要立志屠我們的山,滅我們的派,這不典型的受了情傷,無差別攻擊的棄婦嘛。」

這傳言竟然能把死敵和師父牽一塊,盛君殊氣得胸口痛:「誰傳的?!」

「知道誰傳的又怎麼樣。」衡南幽幽地插話,「反正都死了。」

盛君殊讓她拿涼水一潑,冷靜下來。

「……你也聽說過?」

八卦流言,小道消息,他永遠都是最後一個知道。

「沒印象。」

說真的,她當年一心一意都撲在他身上,其他瑣事哪裡掛過心。

「你看,你師姐也不知道。」盛君殊心裡好受一些,「多半是無稽之談,以後別再提了。」

衡南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細細思量道:「我們住垚山,姽丘派住撫崖;垚山五座主峰,撫崖五座主峰;我們收百十來弟子,姽丘派也收百十來弟子;我們弟子借天書之力洗髓,得到陽炎靈火,姽丘派弟子借那顆珠子煉行屍,操控怨氣……現在想想,除了他們沒有天書,還真是樁樁件件都學著我們。」

盛君殊沉默。

他極聰明,衡南能想到的事情,他未必想不到。

肖子烈說:「……師兄別生氣,大家也就是隨便亂猜。而且即便這件事是真的,那也是前塵往事,又不是師父收了我們以後才搞的露水情緣,這樣想是不是好一些?」

衡南垂眼:「我真想不出來丹東和女人好的樣子。」

肖子烈倒吸一口冷氣,暗中懟了懟衡南,張牙舞爪地指指盛君殊。

「我沒生氣。」盛君殊平淡開口,「師父某一次是曾經和我說過,他原本有個塵世妻子,後來分道揚鑣,總而言之是對不起她。」

「……」衡南說,「不一定是她。」

」……「肖子烈咬住拇指,「我也覺得,這腦洞太大了。」

盛君殊又說:「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師父其實是一具行屍。」

肖子烈瞪大眼睛,衡南腦子裡也轟地一下——

那老道丹東一對生著白翳的眼睛,快而輕盈,近乎飄著的步伐,還有他牽著她走路的時候,手總是冰涼。

把她騙回了垚山,他就很少在孩子們面前出現,長年隱居在不見光的蜉蝣天地,就連弟子試煉、洗髓,也都是交給盛君殊全權看管。

原來,這竟然是因為……

會說話,會笑,會教導小孩子的師父,從一開始就是一具屍體嗎?

原本門派衰落,衡南沒有看到全貌,談不上多麼震撼。此時此刻,卻感覺到被人扎了一下似的,一股鈍鈍的痛從心上蔓延開來。

肖子烈的反應比她也強不到哪兒去。師兄這是在報復他的放大招嗎?

盛君殊寬慰道:「不論師父是人,行屍,還是鬼,既行跪拜之禮,師父永遠是師父,沒必要想太多。」

肖子烈難受了半天,難受地轉移話題道:「上一次你砍了半天,楚君兮到底死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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