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姻緣(六)

半夜,一縷涼風拂過盛君殊眉心。

這道風彷彿是衣袂翻起的,纖細的身影從他身邊走過。

盛君殊宿在外時,警惕性極強,這點動靜,使他即刻睜開眼睛。

小木屋皺巴巴的棉製窗帘,印著四四方方的窗外月光,窗前拓著一道纖細的黑影。人影晃動兩下,看出睡裙過膝,小腿細瘦。

盛君殊眉頭一松:「衡南。」

「站在那裡幹什麼?」

衡南幽幽地說:「師兄,我睡不著。」

「怎麼了?」盛君殊的聲音也很輕,剛想按著床起身,衡南又說話了,聲音很小,他不得不停下動作,豎著耳朵聽。

「……難道你沒有發現嗎?」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

月光籠罩在她肩膀上,皮膚被月光照出淡淡的青白,五官仍然籠罩在陰影里,腦袋晃來晃去,黑乎乎,看不真切。

盛君殊再次打算起身:「……什麼?」

「我不和你同床,是因為……你身上總有股男人的腥臭味,晚上怎麼不洗澡就上床,我聞到就反胃。」

盛君殊被「男人的腥臭味」砸得懵了一下。

「我和你除了吃飯睡覺,談不了別的。因為我們根本沒有共同語言。」

似乎覺察到他要開口,衡南緩緩地綻出一個露齒的笑容。嘴角最大限度向上彎起,牙齒在月光下森白,眼裡閃出兩道亮光,「你最好少說話,多說,就露餡了。」

雖然是控訴,但她用的卻是自言自語的音量,如果不儘力仔細聽,簡直是絮絮低語。

「你在家養尊處優慣了吧,覺得別人就該伺候你。但你別在我這裡找存在感……」她在窗邊走來走去。

「我不怕你,我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她的目光變得很飄,「反正該失去的已經失去了,什麼都沒有了。」

「……」盛君殊直直看著她,沒有搭話,心裡反而冷靜下來。伸手一摸,身邊隆起一團微涼的柔軟,是女人的肩膀。

偏過視線,衡南雙眼緊閉,正背對他,安靜地睡在床上。

回過頭,另一個衡南立在窗邊,露出八顆牙齒笑著看他:「師兄,你看誰呢?」

說著,她毫無徵兆地向這邊走來,幾個跳轉,微笑地面孔猛然放大。

盛君殊不搭話,眉頭一壓,雙肩靈火猛地竄起,女孩面部的笑容扭曲至破碎,瞬間向後退出數米,順著月色潑出窗外,化為一片虛無。

黯淡的月色打在地鋪消毒水泡過的慘白被褥上。

盛君殊半坐起來,緊盯著一動不動的窗帘拉了拉貼在身上的睡衣,回想一下剛才的一幕,倍感荒謬。

垚山兩個內門弟子就躺在屋裡,這拙劣玩意也敢上門撒野?

不過……等等。

這木屋有古怪,他剛才看到了兩個師妹,同一時間,師妹是不是看到兩個他呢?

他立刻推衡南肩膀,衡南瞬間睜圓眼睛,戾氣盈滿,一個翻身,盛君殊一偏頭,堪堪避過她甩過來的巴掌,扣住她的手腕。

「……」衡南睡得沉,身上軟,讓他一捏,眼裡迷茫了一瞬,徹底醒了,兩人對視了半天,盛君殊強忍住笑,「你聽見什麼了?」

衡南木著臉抽回手:「你說我自私,懶,不給你洗衣服做飯。」

「還有呢?」

衡南瞪著他,咬牙啟齒:「又老又丑,屁股下垂,沒一點女人樣,不讓碰你還懶得碰。」

好了,盛君殊現在覺得「男人的腥臭」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了。

衡南翻了個身,情緒平息下來,感覺冷汗濕透了睡衣,風一吹很涼。

明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怨靈套了盛君殊那副殼子,只要用這張臉,這個聲音,還是能輕易地調動她的情緒。

盛君殊在她身旁躺下,忽然從背後輕輕靠住她,氣息吹在她耳尖上:「衡南。」

『「幹什麼?」她有些無法忍受,往前蹭了一點,他再度貼過來,認真地問:「你實話實說,我身上有沒有什麼味道。」

衡南頓了頓,回頭埋在他懷裡嗅嗅。陽光下的松樹混合著最平實的香皂,讓入夜放縱的一點汗意攪成一股令人眩暈的味道。

盛君殊倒吸一口氣,一把按住衡南的腦袋。

她拿犬齒咬在他鎖骨上。

「師兄。」

盛君殊看著窗外熹光,不敢鬆手,好言相勸,「天快亮了。」

肖子烈應該快起來了。

「我聞了。」

「嗯?」

「我聞過了。」衡南含糊地說,發梢在他胸口蹭得痒痒的,「師兄也幫我鑒定一下。」

「鑒定什麼?」

「下不下垂。」

「…………」又來了。

*

苗西的冬天,天亮得比清河更早。小木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肖子烈邊穿外套邊出門,一見盛君殊就翻白眼:「你們倆昨天動靜也太大了吧。」

盛君殊瞬間心跳停止。

倒是衡南含著點冷笑問:「你聽見什麼了。」

盛君殊拽了衡南一下,但已晚了。

肖子烈說:「吵架啊。都幾點了還吵,你一句我一句的,讓不讓人睡覺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得半夜吵架。」

他看著兩個人對視一眼,彷彿在進行扭扭捏捏的眼神交流,咳了一聲:「你們倆這是又和好了是吧?」

他就不該多嘴。

盛君殊沒說話,指了指頭頂。

肖子烈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小木屋上方的古槐樹遮天蔽日,打卷的枯葉將落未落,風中簌簌。

山中鳥雀嘰嘰喳喳,但這棵樹上卻一隻也沒有,樹下這塊地,陰冷也寂靜得嚇人。

「槐木是木中之鬼,陰氣重,容易引人入夢。『南柯一夢』那個典故就是在槐樹底下。」

肖子烈悟了:「所以昨天我聽見的其實不是你們在吵?」他轉而指了指樹根,壓低聲音,「實際上是這兩位……」

正說著,苟三叔搓著手哈著白氣上山,先擔憂地把大家臉色探看一遍,由憂轉喜:「我這就放心了。先前這一塊附近的屋主,夫妻吵架鬧離婚,要不就是病了傷了,住不下去都搬走了。請過道士神婆,自己倒被嚇一跳,唉,都是騙子。」

這幾個人面色如常,沒被嚇到,興許是真有兩把刷子。

他的招呼馬上熱情許多:「我要了羊肉鍋子,來來,咱們去飯館吃。」

路上,衡南小聲問肖子烈:「所以你昨天晚上是真在聽音樂嗎?」

肖子烈的睫毛霎時頓住:「草,難道我耳機沒插.進去?」

關鍵他不僅聽音樂,三點多他還看了個小電影!

他慌忙翻看手機,師姐抿唇一笑,走到前面去了。

肖子烈看著師姐飄然而去的背影,又踩著雪艹了一聲。

盛君殊正在問苟三叔陰婚女主角的情況,「……多大年紀?」

「屬虎的,剛三十一沒的。」

盛君殊頓了一下,委婉地說:「都三十一了,也不算早夭。」

一般情況下,父母為寄託對青春期早夭兒女的心疼和思念,才會」結對子「」配陰婚」。

苟三叔說起這事,卻滿臉怨氣:「就是說,都三十一了,還沒結婚,在我們這,三十一孩子都上小學了。生前她爸媽就急,催催催,不結婚,硬熬成笑話。」

盛君殊說:「她是在海市讀博工作吧,大城市的女孩,晚結婚很正常。」

「可她不是大城市的女孩啊。」苟三叔埋怨,「苟慧不就是我們這苗西大山裡土生土長的嘛!」

「她小時候在薩瑪節還許願說要生兩個寶寶哩,肚子里墨越多反而越倒退。一問就是和我們說不著,再問,過年乾脆不回家。」

盛君殊看了他一眼,頗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你不是做老師的嗎?」

「是,我是小學老師。」

「那你應該知道求學不易,讀碩士,博士,需要很多精力,和你們村裡其他人生活方式不一樣,成家未必那麼重要了。」

苟三叔說,「你說的對,可她畢竟是個女娃,光學習好有啥用?把人生正常的節律都耽擱了,那不是得不償失嘛,說死就死了,連個精血也沒留下。」

「說實話,她爸媽都後悔讓她考那麼遠讀書工作了,在家裡,興許早就結婚了。」

苟三叔掀起厚重的門帘,四人坐在小飯館小桌對面,大銅鍋邊上兩個銅環,鍋里翻滾著噴香的蘿蔔燉羊肉。

衡南問:「她是獨生女?」

「不,她還有個弟弟哪,唉,她弟弟比她小兩歲都結婚了……」

「那還要她留下精血幹什麼用。」衡南不解地問,「苟慧父母想要後代,她弟弟願意生結婚,讓他生不就行了。」

苟三叔眼睛一瞪,一口血卡在嗓子里,讓盛君殊擺擺手按下去。

在這裡開辯論賽顯然無用,他斟酌了一下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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