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心愿(六)

「快接電話……接電話……」徐舟默念。

響過十幾聲以後,電話終於通了。

「小姐姐!」他喊,「我姐好像中邪了!」

彷彿是在印證他的說法,一旁的徐云云發出了一聲嘶力竭的吼叫,幾個護士死死按住她的手腳,叫大夫的聲音此起彼伏。

「怎麼回事?」

由於太害怕,徐舟完全沒意識到衡南的電話是盛君殊接的:「睡了個午覺做噩夢了,到現在都叫不醒……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等等吧。」盛君殊倉促掛斷。

「喂?」

不是他刻意敷衍,而是椅子上坐著的衡南正在撕扯自己的羽絨服,他情急之下,按住她一雙手,電話就此掉落。

衡南呼吸急促,一團團白霧縈繞在唇邊,模糊了眼睛,剩下絨絨的眉。她又開始往上掀開衣服,盛君殊兩腿抵著她膝蓋,像打架一樣強行將她衣擺拽下來,死死按住,「衡南!」

那邊徐云云宛如鬼上身,這邊衡南也差不了多少。蔣勝和實習生面面相覷。

她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坐在這條長椅上,捂著胸口絮絮私語,要不是盛君殊表情鎮定,他們差點掏出手機當場報警。

「弟妹是不是羊癲瘋啊?」蔣勝小心地問,「我小姨子也是羊癲瘋,發病也這……」

「不是。」盛君殊借著身體的遮擋,手從衣擺下方鑽進去,壓住天書。

衡南霎時靜了。

通靈不是第一回 ,安撫天書也不是第一回。但身後站著兩個男人盯著,他莫名地覺得喉頭髮緊,背後發燙:「你們……先迴避一下?」

蔣勝和實習生對視一眼,迴避到了一旁的樹叢。

盛君殊單手將衡南拎起來坐直,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拇指,他立即反握她的手,抵上衡南的額頭。衡南的睫毛簌簌地抖,似乎嘟囔了一句什麼:「……」

「什麼?」

「我想打人。」她睜開眼睛,戾氣縈繞,腳跟一踩,借力站起來,一腳踹上了路邊放的金屬南瓜車,裝飾落葉凌亂飄落。

盛君殊將她拉開一點。

衡南又踹一腳。

與冤鬼共通,瞬間的憤懣、悲哀、絕望不一而足,但起碼還能在場景中自由活動。

但剛才的活動,完全被一隻大手操縱著。被它按著,她的脊柱向前彎曲,從背後向下粗暴地擼去裙子,背上一陣涼意,簡歷指甲嵌進手臂,輕易地被拖拽到一旁。

在這情境里,她異常弱小。

沾滿污漬的鏡子里映出細細的胳膊和腿,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上。還沒來得及看清鏡中的肋骨,視線又被蒙蔽。

是一塊布料蓋在頭上。

女人講著電話,單手將衣服向下扯去,使腦袋、胳膊,著急忙慌地從洞口支出,吊牌上掛的金屬小別針不慎在脊背划出長長的印記。她叫了一聲,但綢布抖落下去,衣服也穿好了。

低頭看去,衣服上畫著一個大大的米老鼠,倒著的,她摳著老鼠耳朵,企圖把它扣掉。

視線地面很近,這個視角,無論是柜子、鏡子還是面前的米老鼠,都大得可怕,扭曲變形。

面前拄著一雙腿,筆直漂亮的腿,腿面上彷彿凝出晶亮的油脂。她穿著超短褲,腿內層有一行陳年的刺青,隨著步伐若隱若現。大約是因為熟悉,這刺青在她眼裡也顯得安寧溫暖。

這雙腿的主人手上拿了很多雜物,先是把一隻墨鏡用力戳在衡南臉上:「抬頭。」

看了兩眼,又粗暴地拿下去,鏡架勾掉了幾根髮絲。接著換另一隻墨鏡。

這具小身體的腦袋總是垂著,張開汗津津的手心,悄悄睨一眼,手心裡有一團紙,展開一看,是地上撿的半張票根。

「媽媽,媽媽。」

「幹什麼。」

「我們什麼時候去看小兔邦尼?」

「周末。」

她敏銳地察覺她的敷衍,小心地說:「你上周也這麼說,那你周末不在家裡睡覺行嗎?」

衡南被用力地拉到凳子上坐下,潮濕的粉撲胡亂撲在臉上,帶著膩膩的發霉脂粉味。

女人頭頂是一盞明晃晃的燈,照得她的面目模糊不清:「你跟你爸一樣自私。」

她不知道這具體是什麼意思,但她一看女人的臉沉下去,就知道不好。

「沒有你我早就找個好工作,嫁個好男人,你為我付出一點又怎麼了?」

這個女人的情緒急躁,越說越氣,拍粉把額頭懟得一倒一倒:「媽媽不是在努力賺錢嗎?你到底懂不懂體諒我?我就不明白那種弱智玩意兒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手上的票根緊張地揉成一團,在火山爆發的當口,生出一股尿意。

「哎呀。」眼線筆戳進眼睛。

女人緊張地掰起衡南的下眼瞼看,鬆一口氣:「沒事沒事,揉揉就掉了。」

「受不了了,真麻煩。」這雙腿的主人拿著衣架走遠了。

眼睛眨著,右眼一直在掉眼淚,眼淚打在米老鼠的臉上,眼睛很痛,肚子也很餓。

倚在門框上的男人正在吃早餐,見她眼巴巴看著,掰了塊麵包給她,她歡喜道謝,贏得一頓誇讚。她的腦袋被很多人摸過,欣慰的,憐愛的,同情的,她喜歡被人撫摸,這種撫摸帶著認同。

她兩口吃掉麵包——又從嘴裡拽出來一小塊,捏在手裡,耐心地等女人走過來。

「媽媽,吃麵包——」

「捏得噁心死了。」女人心不在焉地斜瞥一眼,揮開門帘,「張工好了沒有?」

她被推出去了。

頭戴太陽帽,身穿背帶裙,胳膊上挎著籃子,籃子里裝滿假花,面前有個大機器,瘋狂地閃爍。

其實她不想起得很早,不想維持一個姿勢一整天,不想脫了穿,穿了脫,進進出出地對著這個大機器。

她最喜歡的遊戲是小熊小熊,最喜歡的玩具是換裝娃娃,她有兩個喜歡的小朋友,這些媽媽都不知道。

她也喜歡媽媽。但媽媽不會陪她玩耍,有時她在外面拍門,媽媽就裝睡。可她知道媽媽一定抱著手機,媽媽在房間里笑聲越過半個客廳,但對她的時候,總是皺眉和大喊。

只有一次,走親戚的時候順路去劇場看了小兔邦尼,戴禮帽的邦尼出來的時候,媽媽下意識歡呼著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放開,一直牽到了劇院外。媽媽還買了一大一小兩個小兔發箍戴著,和她一起吹泡泡,那一天她好開心,恨不得太陽不往山下落。

但太陽還是落山了。

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所以發揮得時好時壞。她心想,所以我要耐心等等她,經常原諒她。

……

「女的是徐云云。」

踹完南瓜車以後,衡南彎腰系鞋帶。

她跟那女人氣場不合,卻對著徐云云叫了一路媽媽,真夠窩心。

盛君殊默了片刻:「你直播那次,徐舟提過一句,徐云云也是大三.退學,是因為生孩子。」

「但圖圖看上去只有兩三歲。」

「那她前面還生過一個孩子。」

一股涼氣順著衡南的脊梁骨爬上去,她開始快速翻動手機,「那個孩子弄哪兒去了?」

徐云云的童裝店「艾媽媽」已經被警方解封,衡南打開網店貨架,一路翻到最下面的貨品列表,愣住了。

這裡面的兒童模特,和最新的童模不是同一個,但也很夠可愛。挽著籃子,拿著花朵,戴著陽帽的小小姑娘,有一張衡南熟悉的臉,每一張都笑容燦爛。

*

忘記告訴她了。

衡南把連衣裙子抖開,小心地鋪平熨燙,將腰帶扣上。腰帶扣上是個橡膠制的綠色卡通恐龍,恐龍身上還騎著一隻白兔。

衡南忘記告訴她了——這個顏色其實是溫柔的香芋紫,比基佬紫淺得多。

盛君殊袖子挽起,面前放著一隻醫院用的塑料盆,盆里加水,泡滿了泥土,手扶著泥土一搓,拔出圓柱,十指慢慢向下,塑出一隻惟妙惟肖的偶人。

蘸符水,點睛。

泥偶的臉上赫然睜開兩隻眼睛,巨大兩眼相錯,一上一下,像埃及壁畫里的邪靈,十分怪異。

偶人的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眼睛眨了眨,似乎很是新奇。

盛君殊順手將它墩在桌上,端著盆子去洗手。

那對眼睛左轉右轉,成功地嚇到了闖進門來的徐舟。

「媽呀!」他跳到了衡南背後,「這是什麼東西?」

衡南用剪刀拽去線頭,頭也不抬:「是『偶』。」

她輕輕地撫摸過泥偶的發頂,呢喃:「偶用來對付孩子的魂靈。」

「玄學門派,以偶代小鬼。說起來也很好笑。對付小鬼,就像對付小孩一樣,恩威並施。」

「怎……怎麼恩威並施?」

「食偶使其滿足,然後,刺偶代刺鬼,敲其心。埋偶代埋鬼,正立而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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