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殉(六)

為今之計,似乎只有等待天亮。

衡南蜷縮著枕在石頭上睡了一宿。

第二日醒來,她兩個破破爛爛的褲腿挽在膝蓋,露出蘆柴棒似的兩根小腿,赤腳站在石頭上眺望,比昨天更絕望。

她在的地方,不是陸岸,而是潟湖上小小一孤島,遠處沙嘴之外,就是蒼茫大海,偶有小點似的沙鷗飛過。

昨夜遠處那些隱在霧中的大山,其實是垚山的外峰、內峰,上面有她們居住的小院子的各種峰。

她想不明白,在水裡遊了那麼一會兒,怎麼可能游出了垚山的地界,游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她扯開嗓子喊:

「有人嗎——」

「救命啊——」

「丹東呀——」

回聲飄散在水面上,又被廣袤無垠的大海吞噬。

被拋棄感湧上心頭,畢竟是十歲的小孩子,風一吹,髮絲翻動,雙手揣著寬袖抱成一團,濕漉漉的長睫下,眼神慌亂。

先前不覺得冷,現在卻覺得寒氣往骨頭縫裡鑽,她在濕衣服里瑟瑟發抖,坐在了碎石礫中。

她想到自己可能會死。

光是一想到這個字都想哭。

衡南便坐在地上,靜默地用手掌撫眼淚,擦得滿臉都是濕漉漉得發痛。

海浪的聲音驟然放大了,驚得鷗鳥拚命鳴叫,拍翅飛起,江風送來一道縹緲的聲音,緩慢而冰冷:

「救爾一命,日後需還。」

「誰?」衡南猛然扭過頭去。

四面無人。

天地在說話。

可能嗎?

「出來。」她在小島上走來走去,浸水的傷口發炎,她從裝瘸變作了真瘸,彎腰抓起一把碎石猛砸在山壁上,石子兒又反彈進水裡,咚的一聲:「我看到你了,別故弄玄虛!」

任憑她怎麼喊,那聲音再也不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一點點浸在海中,天穹和亮晶晶的水面被染上橘紅。

飢餓侵襲了她,浮島上僅有參天的的綠樹已經枯死,滿地腐爛的落葉,她在腐葉中踩來踩去,沒有果子,沒有食物,沒有人。

「救她一命」,或許是說,她本應該淹死在水裡的。

可是把她扔在這裡讓她自生自滅,算什麼救人?

黃昏暖洋洋的光照在女童絨毛尚存的臉上,她歪靠石壁,睜得很大的眼睛裡空空,手指不安地絞著。

腳踝的傷口陣陣疼痛,疼得受不了了。她站起來在石塊中尋覓,想找找帶隊師兄的指給她的殺菌止血的草,長長扁扁的,柔軟如紗。

指尖撥過草叢,翻動草葉,倒是在葉片下看到發現了一隻小小的海螺,她將海螺捻起來,急切地從洞孔往裡看。

她餓極了,如果能發現活物,生的她應該也吃得下去。

只要能活。

然後她往青鹿崖去,做丹東的內門,然後成了最好的,等他離不了她,她就翻臉,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你知不知道你差一點就讓我死掉?

可她真的活得了嗎?

在勾欄里,她胃痛不去吃飯,飯就沒有她的;她未趕上量身,衣服就沒有她的。

「沒有就沒有。」面對她怒氣沖沖的質問,印三娘放下棋子,眼睛瞪大,「二十多個小孩子,我哪裡記得誰來誰沒來?」

「又不是二十多個千金,二十多隻馬駒罷了。」

衡南母親就歪在對面,一手支著手肘,另手裡支著一桿煙,在煙霧裡靜靜地看棋盤。那女人眉眼美艷,可臉上好像籠罩一層霧靄,那霧靄是她的冷和倦。

她磕磕煙袋,嗓音沙啞:「餓幾天,就會搶,會爭。南南你記得,我們這起子人,命賤,沒人專程記得你。別學那千金脾氣,自己不操心,還指望誰惦記?」

二十多個孩童,就已經分不清誰是誰。

兩百餘個孩童,誰又能發現有一個她不見了,落在了遙遠的孤島呢?

她噙著眼淚看了看海螺,又向外倒了倒。

不知死去多久,殼裡只倒出陳年的砂礫。

她狠狠將海螺丟進海水中,濺出水花。

海螺入水的瞬間,水面上旋渦頓起,水面上忽然「刷」地展開一幅七尺見方的畫卷,金光刺眼,她險些向後摔了個跟頭。

「都等了這麼久了,為何還不走?」

「是啊……」

畫面里竟然傳出了嘈雜吵嚷的聲音。

衡南跪坐著,眼睛睜得很大,畫面里現了好多的人,正是與她失散的其餘孩童。

她忙朝他們招手,呼叫,甚至「咚」地丟了一塊石頭進去。水面被打破,水波盪開,畫面破碎開,又隨著水面的平靜重新聚攏。

衡南的肩膀塌下去,絕望地坐在岸邊。

不過只是個畫面罷了。

畫面中的爭執越發激烈。

那個佩劍的青松般的帶隊師兄站在最前,靜默地抿唇不語,似乎是眾人圍剿的中心。

大概是因為他將孩子們聚集在一處,不讓他們向前進了。

岸邊水中飄蕩幾隻孤零零的小船,他背後就是青鹿崖的輪廓。

帶隊師兄雖然有十三四了,但是晚發育,肩膀瘦削,隊伍里有十一二的孩男孩,已經生長得人高馬大,肩寬腰粗,嗓音沉,能很兇悍地壓他一頭:「說好各憑本事,先到先得,為何現在非得要等?」

岸上的人有的先到,有的後到,被強行拉至平至同一進度,先到的人心裡罵娘,後到的人暗自竊喜。

正說著話,又有一隻小船靠了岸,不明就裡的孩子興奮地跑上岸,奇怪地看著眾人敵視的臉色。

「這是場比賽,就得遵循規則吧。」

「是啊!憑什麼把我們攔在這裡?」

這個俊秀的少年不爭不辯,平靜地看過眾人的臉:「入崖前要點人,這是規矩。」

「可是你都點了一宿了!」爭議如沸水爆開,「就這麼幾個人,幾分鐘不就數清了么?」

帶隊師兄立如青松,繼續仔細地辨識每一張臉,肯定地說:「少了一個人。」

「說不定就在路上……」

「說不定已經失敗送下山了……」

「說不定壓根是你數錯了!」那個最高大的男孩說,「在場的,多少都認得些吧,大家說看看周圍有沒有誰不在。」

這話說得沒錯,大家住在一做山上三個月,都是小孩子,都是幾個、幾個地在一處玩,彼此熟知名字。

在場眾人,紛紛在回頭辨認。

「我的朋友都在。」

「我認識的人都在第三關下山了。」

「我……」

在雪花般的喧囂中,帶隊師兄脊背挺直,他的世界仍然靜默無聲,仔細地、快速地辨識每一張或惱怒或麻木的臉。

鳥已經脆鳴起來,黎明前夕的的風,掀動他的衣擺。

他看過了最後一張臉,眉頭一松,似乎終於確認。

「少一個女孩,兩個字的名字。」

他眼裡殘存焦躁,大概是因為回憶不起那兩個字究竟是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嘴裡仍在抱怨。

這時他才覺察喧鬧聲灌耳,皺眉訓斥:「別吵。」

但這呵斥並不很兇,心裡惦念別的事情:「你們誰在路上看見她了?短頭髮,身量到我肩頭,沒在這裡,也沒有登記下山。」

考核的孩子們,須得在天大亮前上青鹿崖,眼看晨曦浮現在山頭,大多數人眉頭緊蹙,都把頭搖得似撥浪鼓。

「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個人還兩說呢。」有人嘟囔。

「說不定是師兄記錯了。」

「多半是記錯了。」

他們誰也不願想了,貼地的那一片天空已經逐漸泛白,站在此處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負責安全,是師兄的職責,又不是我們的職責。」一個頭上戴冠、錦衣華服的小少年慢條斯理地說。

有一個帶頭的,又這樣有理有據,其餘的小孩便一窩蜂地鬧起來,個頭最高、嗓門最大的聲音混在其中:「你攔住所有人,可是在徇私?」

「……」帶隊師兄不發一語,只是定定地看著那兩人。

大家雖然叫他師兄,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少年。論個頭,有的是人比他高比他壯;論穿著,他那一身粗麻短打和黑色入門訓劍,還有頭上束髮的絲帶,更不及金簪華袍;論脾氣,他這一路上有問必答,不曾發威。

小兒也會看眼色,也會據此揣測身份高低,所以才敢仗著人多,逼他妥協。

可他一沉下臉,便好像豹子抬了頭,獅子醒了神,眼神冷寂肅殺,雖靜默,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威懾,好像狠狠扼住每個人的脖頸。

讓他這麼一看,眾人瞠目結舌,竟逐漸安靜下來,紛紛低下頭,現出空山上朦朧的鳥叫。

他的手緩緩按在腰上佩的入門訓劍上,眾人驚呼一聲,慌亂向後退去,踩住了彼此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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