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殉(四)

真正的傾塌很安靜,耳孔里傳來一點簌簌的聲音,像是雪山內部小小的冰晶正在一枚枚融化,融化成春水,隨即亮晶晶的粉塵轟然傾塌,視線里也是一片純凈的白。

在舞台上,她飾演過無數次的倒地死亡。象徵著死亡的是爆開的彩帶筒和艷麗的紅綢,更像一種狂歡。但真正的死亡,原來是這麼平靜,安穩和誘人。

她不怨恨什麼。

為了不讓這個決定牽連他人,她刪除了最後的通話記錄。

她也不留戀什麼,甚至哼著歌輕柔地洗了個澡。

人活著,總要有個盼頭,比如升學,休假,見一個愛人,等一份快遞,甚至下班後就可以去公司旁邊的咖啡店買的一杯冰飲。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

遠處的點是一顆鉚釘,夠著它,盼著它,才能拉出平滑有力的直線,快速地掠過中間難捱的部分。

這段時間,這些登山的坎子,不知道為什麼,一個接一個地消解了。上台原本是最後一顆鉚釘。就在剛才,這顆鉚釘也瞬間消碎了,山頂對她便不再有意義。

她想明白了,就不再困擾。

她赤著腳,裙擺掠過黃昏影影綽綽的水杉,深秋,只有一個敏捷的小影邁著遲疑地步子跟在身後,一回頭,雜交的花貓駐步仰頭,長尾搖擺,深深地「喵」了一聲。

她給小貓過過生日,所以它前來送別。

這時候她有一點猶豫,但她已經被頭痛和昏昏沉沉的精神折磨太久,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場放鬆的安睡,醒來後,可以從沉重的軀殼中脫出,變成一束纖細的光,自由地奔跑跳躍。

實在太想了,她不再猶豫,撿起一根樹枝丟向貓。

它警醒地退了幾步,轉身躍出狹小的綠化帶。

風從敞開的窗戶中吹入,半邊窗帘鼓起,壓住紙條的粉紅色茶杯翻倒。相反方向的風來,窗帘復又吸緊,那張與世界道別的小紙條,滑了幾步,被卷出窗外,在空中翱翔。

*

「老蔣,招了。」小警官從審訊室鑽出來。

蔣勝忙帶盛君殊向小房間走:「我們抓住的,就那個賣回收衣料的,他承認跟清河當地殯儀館內部員工有勾結,違規回收大量逝者的衣服,而且都是新逝者,有的衣服上還沾著血,清理一下掛網上當成二手衣服賣,一共開了八家網店……」

盛君殊忽然在門框位置停住了,臉色難解地看著裡面的人。

審訊室的椅子上,坐著個差不多快兩百斤的胖子,眼睛都被臉頰上的肉擠成兩條狹縫,膝蓋分開,手臂上的層疊肉被手銬勒出印子,垂在兩膝之間,坐得像個石塑的彌勒佛。

盛君殊看著他:「你是chu?」

「對。」過了好久,他喉管里才發出一道沉沉的聲音,很悶。

盛君殊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主要是想辨別一下,他眯縫的眼睛到底是睜是閉:「叫什麼名字?」

「楚君兮。」

「……」

蔣勝急著翻桌上的記錄:「哎你這小子,剛才你怎麼不叫這個名字?」

楚君兮?這名字聽起來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回頭一看,盛君殊笑了一聲,森森的,笑容里染著血和恨:「再說一遍你叫什麼?」

胖子機械地抬起頭,一字一停地說:「我叫楚君兮。」

蔣勝想起來了。

當時在辦公室,盛君殊講過他的師弟,跟他一樣,都是「君」字輩的。

耳邊風聲一過,老警察完全憑藉一線械鬥的本能,一把撲住盛君殊的胳膊,警服都從身上滑落下去。

盛君殊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了好大一把刀,刀上都是鐵鏽,刀刃卻比屠夫用的那種刀還利,已經削掉了桌子的一個角。

蔣勝的冷汗涔涔而下:「盛總,這是派出所,不是菜場!」

哪有不定罪就砍人的?

再說,看這大胖子也不能是他師弟,多半是個同名同姓的犯人,至於……

蔣勝額頭上冷汗「吧嗒」一下落在胳膊上,他蔓延胡茬的嘴唇哆嗦。

他驟然間觀察到,那胖子抬頭時,脖子上,有一圈細細的,蜈蚣一樣的針腳。

這個猜測令他涼透後背,兩腿生理性打顫。

這個人的皮膚是僵黑的紫紅色。

進了門就坐著,他坐的那把椅子是金屬的,鉚接,動作稍微大點,調整個姿勢就會咯吱咯吱作響,自他們進來,一次都沒響過。

他的反應總是慢半拍,聲音好像是從裡邊傳出來的似的……

「盛總……」蔣勝嘴唇微動,耳語。

「你退後,左邊是門。」盛君殊用氣聲回答。

話音未落,刀毫無徵兆地揮舞出去,白光耀眼,蔣勝反應也快,刀下一滾,奪門而出,臨到門口,回頭。

胖子不閃不避,好像挨了刀也慢半拍似的。這一刀,正正好切在胖子脖子上那一圈縫線,整個腦袋就像被撬開的啤酒蓋一樣彈飛出去。

蔣勝咣當靠在門上。

斬首了,竟然沒有血迸出來!那龐大的剩下的身子,仍然石塑像似的,穩噹噹地坐在椅子上。

好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來,像誰在揉搓泡沫塑料。

這聲音越來越大,然後他看見……無數只黑亮的大甲蟲從他空蕩蕩的脖頸中魚貫而出,簡直就像是井噴,沿著他的脖子爬到地上,轉瞬向外蔓延。

蔣勝罵了一句,拔腿就跑。

蟲子已經窸窸窣窣如浪潮出來,越來越厚,逐漸密集,派出所辦公室里的人全部站起來,文件夾掉在地上,慌不擇路,開始尖叫,有拿文件夾狂拍的,有人拔了搶,照著地磚突突,彈殼和火星四濺。

赤紅的火焰「倏」地從審訊室鑽出來,沿著走廊,一路向外覆蓋,火光里充滿可怖的噼里啪啦的燒焦聲響,緊跟出來的是拿刀的盛君殊:「所有人先出去。」

*

衡南知道自己剛才大概是又通靈了。

一隻小手掐住了她的手臂,她看見三毛仰起的頭,驚惶不安的眼睛,好像在晃著她,像在冬天跑步,聽不到別的聲音,耳畔全是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和放大無數倍的呼吸。

……這段應當還是夢,她在派出所的沙發上,沒有雪原,也沒有地方給她劇烈運動。

她感覺到三毛掐她了,知道自己在通靈,但是卻不足以醒來。

早上半夢半醒、聽見了外界的聲音,卻在夢與夢之間來回掙扎的感覺。

她還是跑著,呼吸著扎人的冷氣,肺里織出棉絮,嘴裡含著腥甜,刺眼的太陽像明晃晃的探照燈,刺得她流淚,她拿手遮了一下。

前面有一群人,都是小孩,集體往前疾步趕路,他們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服侍各異,絲綢紅羅的裙角緊挨著破攔的褲子,底下是雙踩著凍爛了的腳。頭上同理。前一個人還梳著玉質發冠,後面就是雙邊走邊掐死虱子的髒兮兮的小手。

唯一相同的是,都在向前死命地走。

衡南低頭一看,自己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綢褲,提起來一看,赤腳踩了一雙草履,小小腳丫凍得腫脹沒了知覺。

回頭看看,後面是山上的土路,大石塊頂上覆著殘雪,洞口生著野草,路上全是泥濘的腳印。

前面那些孩子正在向著某個目標趕,先到先得,趕不上拉倒的那種。

她居然掉在隊尾。

她自出生以來就是籠中之雀,學忸怩步態,步步生蓮,以嬌弱為美。誰趕過這麼長的一段路?以她的體能,今日跑死在這裡,也趕不上前隊。

搬起一枚石頭,重重丟下山,砸進在山崖下的水潭裡,「咚」地水花暴起。

「有人受傷嗎?」

本是泄憤之舉,竟然引起前隊的注意。遙遙地,前面有一個少年的聲音傳來。

衡南默然,雙眸黑得深沉。權貴之家培養偽君子之道,就是動動嘴皮。

「有人掉下去了嗎?」那聲音越來越來越近,竟好像逆著人群走過來了。

衡南慌亂片刻,當機立斷,用石片在腳踝上重重一划,坐在地上,大喊道:「我受傷了。」

她面前出現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衡南向後縮縮,厭棄地盯著他髮髻上的絲帶,雖說比金鑲玉的發冠樸實多了;但那潔凈、平整、白鶴般的儀態,到底是道天塹。不是王侯,也應是世家。

少年蹲下來,他腰上別著一把入門訓劍,別的孩子都沒有劍,只他有,似乎證明了他非同尋常的地位。

他仔細地看了看她腳上的傷痕:「傷口很深,倒沒傷到骨頭。」

衡南眨巴著眼睛看他。

所以呢?

他也為難地看了看她,清雋的一張臉,眉間點出英氣。

「按考核規矩,所有弟子一視同仁,我不能給你處理。」

衡南扶著牆壁站起來,聲音細細弱弱,像蒲草:「哦,耽擱你了,你快走吧。」

說是這樣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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