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雙鏡(七)

事情有些複雜。

盛君殊一手扶著觀眾席的椅背,微微躬身。

觀眾席本就暗,微弱的舞台照燈只能勾勒出他的身形,他將衡南完全籠罩在靠近腹部的陰影里。

旁人看來,這兩個人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幹什麼。

盛君殊的冷汗也順著脖子往下淌。他寧願衡南直接昏過去算了,他扛回去就完事,但是她偏沒有。

衡南坐在椅子上,膝上攤著速寫本,手裡捏著根快寫禿了的鉛筆,瘋狂地滑動紙張,一頁寫滿了,嘩啦——像西風颳走落葉,又猛地翻一頁。

她還在說話:「師兄……」

嗚咽著,聲音很急切:「你幫幫我……」

盛君殊去握她冰涼的手,被她不受控制地鉛筆狠狠扎了一下,衡南的話從閉合的齒縫艱難地擠出來,「她要寫,你不能攔著……」

「那怎麼辦?」盛君殊又去摸她的臉,摸到一手冷汗。

衡南哼道:「天書……」

盛君殊立即把手放在她胸口。

貼近常人的胸膛能感覺到心跳,這會他卻只能感覺到裡面像有隻蜂鳥正在拍翅。

他聽見衡南喉嚨里咕咚咽血的聲音,腦袋一嗡:「吐出來算了!」

「不行!」衡南眼神一狠。

她不想昏,她不想睡那麼長的周期,最後只能靠陽炎體救濟。

既然已經跟天書同體,這種事以後少不了。

她得習慣。

只狠了一下,又開始吸氣,嗚嗚地掉眼淚,「我太疼了師兄……」

「……」盛君殊背上冷汗交疊,「咯嘣」將她衣領扯開,手鑽進去貼在正中間的皮膚。

陽炎之氣輸進去,好像滴了血在鯊魚群里,馬上就被風捲殘雲地吞噬。

是這兒嗎?

等下,好像不是正中間……

衡南哭得胸腔抽動,眼淚下雨一樣打在他手背上,他底下的皮膚髮熱,心裡也跟著泛酸。

左邊右邊?

他慌亂中用力回想當時的B超畫面。

「抱歉了。」兩手拉住兩邊,用力一拽,襯衣又「嗤」地往下撕開些許,毛邊的布料邊角壓在黑色抹胸的邊際,半遮半掩,襯得皮膚瑩白。

「扣是後面開的。」衡南低眼看,嗚嗚地哭著往前一傾,給他留出空擋,手底下又「嘩啦」翻了一頁。

「不用解這個。」盛君殊渾身冒汗,如此嚴肅的時刻,竟讓她逗笑了片刻,將她摁回靠背上。

向左探去,感覺到天書的位置,伸出兩指斜著,以全身之力壓住,調動渾身陽炎之氣全部一齊灌入。

「……」衡南抽泣得更大聲。

也太他媽用力了吧。

「好點了嗎?」盛君殊額頭上的汗掛至睫毛上,眨了一下眼睛,落下在眼裡,激得他閉了閉眼。他能感覺到天書受陽炎之氣壓制,已經慢慢平息了。

衡南有氣無力地瘋狂點頭。

好多了,她現在已經分不出來到底是天書在痛還是被人按爆的痛。

盛君殊維持著這個動作,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從外套口袋勾出一根肚腹圓潤的鋼筆,再慢慢地將衡南手上越來越慢的鉛筆頭緩緩抽出:「寫不出來了。」

他用的是哄誘、商榷的口吻:「換根好寫的吧。」

衡南看著他一隻手完成了夾出鉛筆、拆下鋼筆筆帽再遞過筆來的動作,幾根手指緩慢地協調配合,像表演一場手指魔術。

……她現在看見盛君殊的手指就會歪,別過臉去,右手不受控制地接過了筆。

筆尖只在紙面上墩了個點,就聽見一聲嘆息,隨即右手的桎梏猛地一松。

「她」走了。

衡南瞬間攤在了椅背上,像經歷完一場大考。

「那個……」

陌生聲音驟然炸響在耳邊。

盛君殊差點被嚇得心臟停跳,瞬間將外套脫下來蓋住衡南的臉,動作一氣呵成。

他面色不善地轉過來。

女演員嚇得一哆嗦,她剛才親眼看見女生衣衫不整、大汗淋漓、雙眼無神地攤在座位上。

眼前的男人也是汗濕後背,露了腰線。

雖然這裡隱蔽,但這麼多人都在,這真的……

這簡直……

她擠了半天,才從笑容里擠出甜膩的聲音,擺著手倒退著走:「真的不好意思……」

盛君殊看著她。

「我是想說……沒其他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

盛君殊回頭,看看不遠處呆若木雞的其他演員。頓了數秒,勾出一個放棄掙扎的微笑。

「慢走。」

*

日式包廂,小桌中間是個極簡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枝嬌艷欲滴的小玫瑰。

靠近衡南擺著沸騰的壽喜鍋。衡南裹在西裝里,袖子垂下,盛君殊眼看就要掉進鍋里,抓住袖子挽了好幾圈。衡南顧不上說話,筷子還游在湯里撈著。

「師兄你的飯還吃嗎?」

她的聲音弱弱的,虛弱的目光隔著鍋里飄出的霧氣,投射在盛君殊手邊的米飯上。小碗旁邊攤著他看了一半的速寫本。

他趕緊把飯給她端過去:「還要加點什麼嗎?」

衡南搖頭,搖得別在耳後的頭髮絲滑落下來。

按盛君殊一貫的作風,都折騰成這樣了,肯定是先回酒店換件衣服。但是衡南說她再不吃飯就要死了,當場蹲在街上,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他只好把衡南拎進最近的餐廳。

衡南整整吃了兩碗飯才緩過來。

沒想到不昏的通靈這麼勞心勞神,還不如躺著入個丹境。

三毛雙掌一合,接住了掉下來的蛤蜊殼,小心地放回桌子上。

「是孟恬。」她戳著米飯說。

盛君殊也看到了頂上的那行花體英文。

這樣的文藝摘抄,在孟恬的朋友圈見過。

「孟恬不在死亡的寢室,徘徊在重光劇場?」

三毛看看兩個人的臉:「說不定也是跟我一樣來看劇的呢。」

盛君殊翻動速寫本。

通靈時,孟恬的筆跡潦草,好像是發泄地記著日記。幸好她習慣寫手賬,卡通型字體尚可辨別。

她記錄了三件事。

三件在盛君殊看來,很小的事。

一件事是夏末,孟恬半夜被熱醒,枕巾被汗浸濕,發現有人把空調關了。

月光打在弓起的腳背上,躡手躡腳,「滴」地一聲嗡鳴。室友似乎煩躁地翻了個身。

空調冷風吹出來,她爬上床鋪,安然入眠。

躺下沒五分鐘,耳邊傳來「滴」的輕響,冷風戛然而止。

孟恬霍地坐起來。

室友的手還放在遙控器上。

「開會空調吧。」

「太冷了。」

「可是我覺得很熱……我熱得睡不著。」

女孩仰頭看她,她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非常清晰,「空調沒有開一晚上的。」

「我們家就是開一晚上的。」

「這是在你們家嗎?」女孩可笑地看著她,「吹得我關節會痛。」

「可是不開我熱得睡不著啊。」

「我沒有不讓你開,只是你不能那麼自私開一晚上……」

「你說誰自私?」

她們的聲音從不願打擾別人的耳語,變成普通音量的對話,再到拔高的爭吵。

另外兩個人一定醒了,磨牙和呼嚕聲全都消失,但她們只是靜靜躺在床上。

空氣安靜異常。

「我不想跟你吵……」對面的女孩開始哽咽,「但你可不可以講點道理啊?」

「你哭什麼?」孟恬很詫異,「我沒有欺負你吧,你為什麼哭?好,關了關了吧。」

女孩卻握住她拿遙控器的手腕:「不,不是這一次的問題。」

然後門被敲開了。

原來因為深夜動靜太大,吵醒了隔壁寢室的同學,樓長進來詢問情況,口氣很嚴厲。

那個女生,一下子就委屈地嚎啕大哭起來:「阿姨,要麼我搬出去吧。」

她說:「我忍了很久了,實在是跟孟恬住不下去了……」

……

孟恬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站著,很迷惑。

為什麼從一件事,扯到完全無乾的另一件事?

為什麼另外兩個同學仍然在裝睡,不為她說一句話?難道她們也這樣覺得?

這樣的默認,是被夜色包裹的利劍,插入心口,加劇了難堪。

第二件事,是孟恬隨班級同學一起去春遊。

那家冰場的老闆,是孟恬媽媽的同學,所以她擁有七張打折券,現場剛好七個人。女孩子都抓著她的胳膊又蹦又跳:「太愛你了孟恬。」

欄門一開,少男少女一窩蜂地湧進器材室挑選冰刀。

她換冰刀時,十分忐忑,大著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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