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雙鏡(六)

加急送是盛君殊取的,兩尺見方一個箱子,挺沉,搬上來時他還在電梯換了一次手。

滲漏出的水沾在手上,他警惕地聞了聞,沒味道。

也不知道她到底買了什麼東西。

他看著衡南打開箱子,從裡面掏出一個塑料泡沫箱子,又從塑料泡沫箱子里取出一個更小的盒子,從盒子里掏出來小半個木瓜。

衡南裝好勺子,小心地揭開保鮮膜,才吃了一口,就發現盛君殊正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盯著她看。

衡南看了看木瓜,又看了看他,心裡一沉——完了,盛君殊肯定要罵她了。

他這個人特別節儉,早飯不超過三道,吃飯絕對不剩,手帕都要洗一洗反覆使用。

一個木瓜而已,樓下就是水果攤,買一個不就行了嗎?非得花兩倍錢,這麼大老遠勞人送。

讓他辛辛苦苦搬上來的那個箱子里,五分之四的重量都是冰塊。

盛君殊屈起指敲了敲木瓜:「這個多少錢?」

……果然問價格了。

衡南趕緊把嘴裡的咽下去,別了別頭髮,心虛地把價格折了一半:「四十多。」

盛君殊又從箱子里把切好盒裝的木瓜轉著看了看:「這個呢?」

「……三十多。」

盛君殊臉色嚴肅:「你喜歡吃這個?」

衡南像鵪鶉一樣乖巧點頭。

盛君殊什麼都沒說,提了口氣走到陽台去了。

衡南鬆一口氣。

「撲通——」三毛跳進裝滿冰塊的箱子里,快樂地滾來滾去,骨骼嘎巴嘎巴作響。

冰箱啊,它最喜歡。

盛君殊在陽台上給張森打電話。窗外是飛絮般的雪,墨綠的樹頂、街道披上一層糖霜似的白。

他用手指在水霧上無意識地畫了幾筆。

師妹太可憐了,盛君殊想。

他轉了兩萬多塊錢,她挑來挑去,就買了個幾十塊的瓜,還只是半個,就那半個瓜,還抱著吃得那麼高興。

張森半個月沒接到盛君殊電話,忐忑不已:「老闆,張、張經理我盯著呢,他、他、他鞠躬盡瘁,公司正常盈利……」

盛君殊敷衍地嗯了一聲。

「你這次不是去宣州嗎。」

「是呀……」

「那順便給太太捎幾斤木瓜。」

「……」張森驚了一下,「老闆,其實……男人不、不能太貪心,我覺得小二姐已、已經非常完美了。」

「什麼?」

張森咽了口唾沫:「什、什麼也沒說,掛了。」

水和泡沫順著衡南的手臂向下流淌,從胳膊肘淅淅瀝瀝滴在地上。

她搓著頭上的泡沫,歪頭打量這腳下站的這個心形的巨大浴缸。

化肥袋子漂浮在水裡,三毛也站在浴缸里,仰著頭學著她的模樣搓著幾根毛,頭上頂了厚重的泡沫,顯得身子更小,腦袋更大。

衡南順著它窟窿眼的方向,意味深長地低眼。用手肘輕輕遮住胸口:「別亂看啊。」

三毛奶聲奶氣:「你喜歡大neinei嗎?」

衡南反應了半天,猛地彈了它一個腦瓜崩。

三毛捂著腦袋:「那你為什麼想要大neinei?」

「我沒這麼說過啊。」衡南心虛地看了她幾眼,低頭,擠了點沐浴露在手心,「我只是不喜歡中庸。」

「我以前喜歡平胸,方便跳舞。」她低頭看了一眼,「但都已經長這樣了能怎麼辦,就往另外一個極端發展發展。」

「吃木瓜才沒有用。」三毛張開小雞爪,在空中虛張聲勢地抓了兩下,「是按摩出來的。」

「我~來~啦~」它呲開森森的牙跑過來,把浴缸里防滑墊上的水踩得啪嗒啪嗒。

衡南也不躲,一臉嘲笑地低眼看著它,臨到跟前,它的動作僵在空中,腦袋咔吧一聲無趣地垂下。

「那麼多漂亮衣服,你怎麼老是穿一個麻袋?」衡南向前一步,俯腰伸臂,作勢要抱它,「穿麻袋這麼舒服?」

三毛向後一躲,一屁股絆倒在防滑墊上,「哎呀」一聲,四處撿拾飛濺的骨頭。

*

伊沃劇社解散一年多,很多人聯繫不上了。

應約來的,只有社團里為數不多的幾個演員。

寒石市數日大雪。他們進來的時候,手裡提著笨重的大塑料袋,袋子裡面裝著戲服和化妝品,靴子都浸濕了。抖了抖傘上厚厚的雪,看見劇場蕭索的情況,都是一番唏噓。

幸運的是,這些社員認得相片里的孟恬。

「這個胖胖的小姑娘是我們老劇迷了,看了兩年的劇,每個禮拜都來。」

另一個人說:「這個小姑娘是珊珊的粉絲,有一次在後台,她送給了珊珊一捧這麼大的花。」

他比划了一下:「包裝得好好的,一枝一枝的都是手疊的那種紙玫瑰,真要疊起來,要費很大工夫的。學生黨估計沒什麼錢,但這心意也是夠真誠了。」

「當時我們都特別感動。」

「對,珊珊都哭了,就說合個照吧,小姑娘害羞,一直躲著鏡頭,送完花就跑了。」

「珊珊出事了,她就沒再來了,不知道現在怎麼樣。」

他們還不知道孟恬已經死去的消息。

於珊珊前一年五月自殺身亡,才不到一個月,孟恬也死了。

雖然孟恬從上鋪掉下來完全是意外,但盛君殊總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有點過於巧了。

劇場的舞檯燈開著,幾個社員七嘴八舌地還原了於珊珊的形象。

在他們眼裡,於珊珊個子高挑,偏瘦,外貌算不上特別突出,但被包裹華麗中世紀裙里,很有伊沃爾劇中人病態羸弱的美感,在舞台上搶眼。

至於於珊珊本人,則是一個內斂害羞,說話小聲,非常溫柔的人。

「大廈外邊有個污水管。有一次下大雨,我們撐著傘成排走,邊走邊聊,有說話聲又有雨聲,誰都沒聽見貓叫,只有珊珊突然停下來。原來有隻小奶貓在污水管避雨,卡在管道口。」

「她把傘扔在一邊,拿兩隻手把小貓掏出來時,背上都被雨打濕了,我們說送她回家,她笑著說不用了,打起傘就走了。」

「後來又過了一年,我還看見過她買了塊小蛋糕,一個人蹲在地上給那隻流浪貓過生日,真夠有儀式感。」

大家都笑了。

盛君殊問:「你們私下熟悉嗎?」

眾人搖頭:「劇團一開始是小眾愛好者聚集地,工資不穩定,很多人都是兼職的,平時很忙。」

「珊珊應該也是兼職。」

「對對,她真的很拼。」女演員說,「她經常凌晨表演完去打工;或者,如果我們晚上有演出,她下了班以後晚飯都不吃,直接坐在後台化妝。」

於珊珊同時兼職好幾份工作,衡南想,她一定很拮据。

她經歷過那種連軸轉的日子,下班回來,恨不得眼睛一閉睡死過去。即使這麼疲倦,於珊珊依然堅持完成每一場演出。

她應該是真的很喜歡。

演這個劇是她的精神支柱,或者發泄渠道。

劇團成員說起於珊珊只有誇讚。

但不可能有人沒有缺點,如果有,那隻能說明這些人跟她不太熟。

比如,後台是演員們聊天的區域,很多女孩都在後台哭過、發過牢騷,在「三次元」遇到了奇葩的老闆,被觀眾諷刺,甚至是失戀,都會有一群同好過來安慰。

牢騷幾句,勸說幾句,彼此了解就會增加。

但於珊珊永遠是溫柔安慰別人的那個,她從未成為話題中心,她心裡有什麼抱怨,也從不在後台說。

也許是因為如此,一個演員說:「珊珊太好了,從不麻煩別人,對別人卻有點不懂拒絕。」

既然是個兼職的愛好,肯定有人時間排不過來,會請假,於珊珊就是經常幫人頂班的那個,無論誰來請求她,她都會同意。

男演員說:「有的時候,我都看出來她很勉強了,我就勸她說,沒時間就拒絕,誰都有自己安排啊,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沒事,都是同好,就幫這一次。但下次她還是會心軟答應。」

話題揭開一角,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回憶類似的細節。

「有一次換衣服,我看到她腿上有淤青,一問才知道,他們單位老闆讓新入職的員工周末去幫忙給公司搬庫房,她是文員,小姑娘坐辦公室的,怎麼讓她去搬貨呀?我讓她做做樣子算了,結果她真的老老實實搬到半夜裡,還把腿撞青了。傷了腿,她也不賣個慘,就自己忍著。」

她們說那什麼老闆呀,趕快換個工作。

於珊珊的臉色蒼白,像中暑了一樣,眼珠灰暗,猶豫,好像浸泡在汗水裡。她說好不容易入職了,再做做看。

「但她在舞台上還是很抓眼的。」他們一致說,「她的表現力非常好,爆發力也很強。」

「說不明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