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問靈(三)

斑馬線上的傘頂像盛開的花一樣移動,頂著公文包在頭上的行人正在弓著背小跑。

聚集的雨水將柿樹豐腴的葉子壓彎,嘩啦啦匯入泥土,有柿子沉悶墜下,摔成綻開的猩紅泥漿。

女生將男人推到了牆面上。皮包掉落,小腿襪已經濕透,鴉青色制服裙擺濕淋淋貼在身上,兩人親吻的姿態逐漸變得扭曲而失去控制。

「小沅。」年輕人喘著氣推開她,捧住她的臉。

被打濕的頭髮貼在臉上,她的臉非常白皙,幾乎在黑夜裡發光,她眼裡宛如燃燒著一團火,和往日大不相同。

這場雨彷彿帶有了什麼暗示的意味。

「我們可以……」他艱難地說,她用膝蓋磨蹭他,兩個人越來越近,他手中雨傘掉落,仰躺在水泊里,變成承水的器皿,「我們可以等你畢業再……」

唇齒間的聲音代替了未出口的話語,花園裡的草散發出強烈的芳香,他們熱烈地糾纏在一起,女生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頸。

姜瑞抱著她,又低了一點頭,她的手過於冰涼了,像一小塊冰在脖頸背後融化。

他感覺自己被她緊緊摟著,越拉越低,像蛛絲凝結飛過的昆蟲。懷裡的人變得越來越冷,好像變成一塊石頭,他不解地睜開眼睛。

散發寒氣的女人在笑,眼球從眼眶裡凸出,恨意炸裂成無數道的血絲,她嘴裡吐出來鮮紅色的東西,纏著他的脖子的並不是一雙手,而是……

「嘎吱——」他在叫出聲之前,先一步聽到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音。

仰躺的傘中聚集了水泊。

男人面向地面,無聲栽倒,口中流淌出的汩汩血液,被亂七八糟的雜草吸收。

成熟的燈籠樣的柿子,砸在他頭上、背上,炸開粘稠的汁液,彷彿一場爭先恐後的狂歡。

*

ICU里又住了一個人。

姜瑞。

這是盛君殊回到黎家別墅之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

這個消息完全出乎意料。別墅里掛著黎向巍花十萬塊買來的鎮宅,黎向巍的病床上也貼著他派人送去的收驚符。姜瑞卻倒在了別墅門口。

「姜瑞是姜秘書的兒子吧?」盛君殊忍不住確認。

黎江和黎浚兄弟兩人坐在對面,同時點頭。他們顧不上質問盛君殊翻窗逃跑,驚愕已經奪去了他們全部的言語。

「他母親呢?」

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沒見過。」

姜瑞十八歲高中畢業後才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們生活里的,在此前,他們對姜秘書的家庭和他的兒子知之甚少,姜行一年有三百天都是陪在黎向巍身邊,他幾乎從來不提他的家庭,更沒有人見過他太太。

「報警了嗎?」盛君殊又問。

「沒有。」黎江嘴唇動了動,「這件事情警察管不了……」

「這麼確定。」盛君殊抿了口茶,「不是不敬鬼神嗎?」

兩個人都把頭低下。

裝神弄鬼是場玩笑,誰也沒想引來實實在在的怨靈。

「姜瑞的脖子幾乎被勒斷了……」黎浚說,「那不是小女孩的手勁。」

姜瑞面朝下趴著,無數柿子掉下來碎在他身上,變成一堆番茄醬把他掩埋,鮮紅粘稠的柿子汁四處流淌,中間浮現出一個人的輪廓。噁心的怪誕畫面。

黎沅當場昏過去,高燒不退,到現在還沒醒過一次。

「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到底的。」盛君殊言簡意賅,「黎總和姜秘書知道這件事嗎?」

黎江表情都很怪異:「知道了。」

他們以為姜行會當場昏過去。

但他只是像獃獃地看著前方,瞳孔好像被打碎的琉璃珠子。反倒是父親呼吸急促,血壓升高,不得已被打了一針。

「爸爸很喜歡姜瑞。」

「他十八歲就進公司,爸爸手把手教他做事。」

黎江擦了下眼鏡,沉吟:「可這次爸爸也不讓報警,這很奇怪。」

他繼續說:「黎沅一直在和小姜秘書談戀愛。」

黎浚震驚地看向哥哥。

黎江說:「媽媽不喜歡小沅,但是爸爸對小沅非常寵愛,有求必應。唯獨之前她和小姜秘書在一起玩,爸爸很不高興,於是小沅不敢明面上和他來往。」

「很奇怪不是嗎?他喜歡姜瑞,也寵愛小沅,卻禁止他喜歡的兩個人走得太近。」

眾人心裡掠過荒誕的猜想,因為過於荒誕,都心事重重,靜默蔓延開來。

盛君殊從懷裡取了符紙給黎江:「化溫水,一天三次,給你妹妹喝了。」

黎江立即接過,事情已經發生,他不敢不信。

盛君殊回房間前,被黎浚叫住。

「這是您之前要的耀蘭城的設計稿。」他氣喘吁吁地遞上幾張皺巴巴的紙,眉頭擰著,表情複雜,「如果讓我哥看到,他肯定會生疑,所以……」

透明硫酸紙,上面是手繪平面圖,凌亂的柱,牆面,引出的剖切線,不同的是紙的上緣和下緣還多了幾行潦草的字,字距很大,天干地支。

盛君殊一眼看穿裡面的風水局。

就是「引魂」,自動扶梯角度、朝向,樓梯的階數,形狀,把穢物往上引,引到頂層。

這很罕見。

畢竟一般商場,都是專門找人設計成「聚寶」「聚氣」,盼望更多盈利。

頂層有什麼呢?

盛君殊回想,除了金耀蘭最喜歡的寶嘉麗女裝,那天他們走過那裡,似乎還見到小型電影院、酒吧、西餐廳、撞球廳、一個小博物館,甚至湯浴美容院。

說頂層是個精心打造、無所不包的微縮娛樂城也不為過。

如果是這樣,耀蘭城七點鐘對外關門就得到了解釋。

天黑以後,這裡將會變成一個人專屬的歡樂場,就是不知道那個「人」是否領情。

*

衡南躺在床上。她下巴更加尖細,若有似無的青色血管透出顧股脆弱的意味。

盛君殊坐在她床邊看了她一會兒,走到桌子邊燒符紙。

姜瑞出事那天,很巧的又是雨天,花園裡的水泊提供了影像。盛君殊看著美人變鬼的驚悚場面,給手機里存著的希爾頓醫生打電話。

對方大概以為「喪屍」又出了什麼情況,立馬接起來。沒想到盛君殊只是用一口優雅的英倫腔跟他聊天,問他「心臟病人死的時候是什麼表情」這種無聊的問題。

如果不是他有太太,希爾頓醫生懷疑這總裁對他有意思。

「不不,不會瞪眼睛的。因為血流受阻,大約會流鼻血,或者鼓肚子。」

「伸舌頭?不,你怎麼會這麼想?」他有些尷尬而不耐地打斷盛君殊的描述,「您說的和我的專業領域不相干……我猜這個倒霉鬼應該是被活活勒死的,頸椎都斷裂了……」

盛君殊看了看被掛斷的手機,忽然想到了那天從閣樓樑上取下復讀機時,摸到的那個淺淺的坎。當時他不知道是拿什麼東西刻意壓出來的痕迹。

——如果是為了固定一根繩子不左右滑動,而繩子上又吊著一個人呢?

盛君殊立刻給黎向巍打電話,但沒有接通。他轉而給黎江發了簡訊:「讓你爸爸不要離開那個病房。」

黎江很快回覆:「你放心,我會加派人手,守在他身邊。」

盛君殊又讓人往醫院送了一道符。

衡南還是沒有醒來。

盛君殊在房間里踱步,心裡稍微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並不是風雨欲來,而是心裡空虛。衡南剛搬進別墅的時候,他充滿了操心,後來衡南日以繼日地給他找麻煩,讓他時常處於失語憤怒的狀態,連多想的機會都沒有。

他天生抗壓,習以為常地將所有一切一條條捋順,雞飛狗跳的日子過得太久,像打仗一樣。和平驟然降臨,戰士拿著劍,反而不知所措。

盛君殊又坐回衡南床邊,不太習慣地摸了下她冰涼的臉,她一直沒醒,床頭的熱水都放涼了。

他發覺這半年來,他和師妹說過的話,生過的氣,還有身體接觸,比過去數年加起來還要多得多,師妹本應該是這樣非常安靜、非常內斂的——是嗎?

衡南洗髓的時候,他替師父看火。

那年他十五歲。洗髓的場景相當可怕,一人高的丹爐里沸騰著可鏽蝕骨骼的岩漿般的鐵水,少男少女們需要溶解掉自己,才能重生出一幅仙骨。

師父讓他用鳳凰涅槃重生的典故激勵大家,他覺得實在沒必要,因為光是這種形同煮小孩的場景就秒殺一切了。他記得自己洗髓的那一年,同去的夥伴一進門,還沒聽完師父的勵志故事就吐了一地,還有人尿在了褲子上,站都站不起來,在滿地腥臊中爬著要回家。

他什麼都沒有講,抱著入門訓劍沉默地轉來轉去。

畢竟能入了爐的,不是心懷壯志對自己夠狠,就是像他當年一樣,心智未開有點兒傻。

洗髓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