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丹境(五)

「什麼?」張森盯著衡南,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紅。

隨後他猛然背過身,肩膀聳動,努力深呼吸,「對、對不起,失態了。」

衡南不解,再一錯眼,年輕人頭上現出兩個褐色的毛茸茸的尖耳,頂散了髮膠打好的頭髮,正隨著呼吸微微聳動。

不是狐狸嗎?記錯了?

她屏息走近一步,想近距離觀察觀察那雙耳朵,「……怎麼了?」

「小二姐真、真的太好了……」張森緊緊雙手蓋著眼睛,眼淚還是從指縫裡飆出來。

衡南退了半步:「……」

整整一千年來,所有見過他的人,不看別的,單看他這一雙往下耷的三角眼,都會親切地問一句:「我知道,你是黃鼠狼吧?」

畢竟,很少有狐狸五官能長成這個模樣……因此他離群索居,自己撿點吃的,瞎幾把混混日子。

連垚山內門的弟子,第一次抓到他偷雞時都認錯了,拽著他的尾巴把他倒吊起來,團團圍住:「黃先生,黃爺爺,怎麼不放屁呀?」

久而久之,別的精怪朝他一伸爪,「你是——」

「黃鼠狼,」他頂著三白眼,自暴自棄道,「叫我黃、黃先生就好。」

「哦……好,黃黃先生。」

「……」你媽媽。

但是衡南就與眾不同。從前小二姐端莊,師弟師妹捉弄他,她從不參與,不過以袖掩口,眉眼稍彎;現在的小二姐都回了一遍魂,居然還能一眼認出他是狐狸,而且還是可愛親昵「小狐狸」。

品品,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小二姐坐、坐一下,我去倒水。」張森把她摁在會客的沙發上。

衡南雙手交疊,坐得收斂端莊。

郁百合去找微波爐熱午飯了。這次帶飯來,還是她出的主意,說太太給老闆送愛心午飯,打他個措手不及,盛君殊一定感動得痛哭流涕。

……痛哭流涕倒也不必。衡南冷淡地打量了一下空蕩蕩的總裁辦公室,陽炎體留下的餘暉還未散去,似乎是剛才避開的。

——包袱別這麼重就可以了。

衡南端莊地坐了一會兒,沒人回來,一個人有些無聊,起身,貓在了總裁的辦公椅上,開始打蜘蛛紙牌。

「盛哥兒,今天我可做了紅燒排……」提著食盒的腳步靠近,帶著笑意的聲音戛然而止。

衡南抬頭,四目相對,兩鬢斑白的婦人看她的眼神略顯怪異。

衡南確定她們從前認識,至少這婦人肯定單方面認識她,即使她立刻慌亂低下頭去,她瞳孔中閃過的恐懼,敵意,防備,是掩藏不掉的。

「小二姐,您怎麼來了?」王娟的身體僵硬了一半。她知道這是個全然無辜的,回了魂的衡南,但驟然見到,生理的抵觸總無法避免,「身體……好些了嗎?」

「有點不舒服。」衡南的聲音輕輕的,就像青澀的女大學生,跟生人說話很緊張,「我來找盛君殊,阿姨,請問您知道他在哪嗎?」

王娟抬頭,略微詫異地看向衡南的發頂。

阿姨?她容色怪異,真的……完全變了個人嗎?

等不到回答,衡南的手指開始不安地摳滑鼠墊,內心一片百無聊賴。

盛君殊這個滑鼠墊,純黑的,邊角稍微有一根線頭,一扯起來就沒完,讓她故意地繞著手指扯出來一團。

「老闆大概是……有事出去了。」王娟閉了閉眼,臉色變了幾番,有點認命了。她抬起頭來,面色複雜地說,「小二姐,您跟我來一下。」

衡南瞥了她一眼,乖乖跟在她身後,辦公室中央空調使溫度適宜,她把棒球服外套脫下來,隨手扔在椅背上。

聖星頂層的「總裁專屬」樓層里,有一個很大的廚房,廚房外是個七八十平的休息室,還有液晶電視、沙發、書櫃和床,像個精裝的卧室。這是專給王娟設置的,讓她等飯做熟時,還可以打發時間。

衡南掃視一周,手揣在口袋,跟著王娟進入廚房。

廚房內中間還有島形櫥櫃,窗明几淨,烤箱、微波爐、蒸鍋煮鍋炒鍋,飯店後廚一樣的全面配備,但用過的卻很少。

「小二姐……衡小姐。」

盛君殊娶都娶了,王娟下定決心從今天開始,把現在的衡南和從前的和小二姐劃清界限,這種分開,先從改口開始,「您會做飯嗎?」

「不會。」衡南說,她垂著眼,又不安地補充,「一學就會了。」

王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女孩低著頭,臉上素凈一片,垂下的睫毛彎彎,寡言,怯生,是最招長輩疼愛的類型,但願這一輩子一直這樣,別想起過去才好。

她說話的語氣,便越發柔和:「那,我先教你煮一個老闆喜歡的湯,可以嗎?」

衡南點頭。

水咕嘟咕嘟沸開,大手抓了一把綠豆撒進去:「我們盛哥兒,最喜歡喝綠豆百合湯,天天喝都不膩的。你學會了,以後可以做給他喝。」

衡南靜靜看綠豆浮動,不知道在想什麼。

「嫁了人以後啊,對丈夫要恭順。盛哥兒的脾氣最好了,沒那麼多規矩,你也能舒坦點。他在外面忙,你在家裡就要多操持點,讓他少為家裡操點心。」

「他忙起來,就不知道照顧自己,所以你要好好照顧他。他熬夜,你不許他熬;晚上餓了,給他煮個夜宵。」

衡南沒有做聲,看上去像在發獃,王娟怕她左耳進右耳出了,「衡小姐?」

衡南忽然擋住了她的手臂,王娟低頭看了看,她手裡捏著勺,勺里有半勺白糖,笑著解釋:「我給湯里放糖。」

「不用放糖。」衡南執拗地把她的手挪開。

「這麼大一鍋湯,怎麼能不放糖呢?」王娟覺得她胡鬧。

「不用放糖。」衡南猛然抬眼看她,瞳仁裡帶著股偏執的銳利,「百合會是甜的。」

這一眼,看得王娟心頭一冷,差點把勺子掉了。毛骨悚然的感覺再度席捲而來,她眼神中不自知地露出了恐懼之色:「小二姐……」

衡南沒注意到,迅速接了一瓢水「嘩」地加進鍋里,改小火。

不知眼前這人連個湯也不會燒,怎麼還沒被辭退:「都快燒乾了。」

王娟向後退了一步。

如是外人眼中的衡南,嫁給盛君殊,自是金童玉女一對。

如果她沒有看見盛君殊門外陰影里站著的衡南,看見她手上的血和她的眼神,她是打死不可能不祝福老祖賜下的這樁婚的。

那是小五哥簡子竹頭一次「出秋」的夜晚,路上收了幾個啼哭不休的冤鬼,拿鎖鏈拴成一串牽回來,關進桃陣里,準備第二天再審。

他串鬼的手法不熟,半夜,一隻怨鬼掙脫枷鎖跑了出來,也不知怎麼的,就走到了盛君殊門邊。

——簡子竹出秋是盛君殊帶的,舟車勞頓外加操心,盛君殊早早歇下,此刻屋門緊閉。

月光之下,露出一道扶著牆、弓著身子的娉婷的影。

這是個年輕貌美的怨鬼,死時才十六七歲,父母大約不忍女兒早夭,棺材裡給她穿戴的是套鑲金嵌玉的大氅,逶迤的長裙,塗抹胭脂水粉。

是以她做鬼以後,除了面色慘白,稱得上是個絕色美人。

她大概覺得以這幅面貌行走人間很好,不願意再入輪迴,慌張出逃。可垚山之上處處法陣,她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走不出去,走到盛君殊房前,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

盛君殊不像師弟手忙腳亂,他處理冤鬼已相當老練,不會讓它們吃太多苦頭,一路上稱得上多加照拂。

回師門路遠難行,冤鬼移動不了太遠,懶得聽他們啼哭,他甚至用符做了頂轎輦。

這冤鬼便不知動了什麼旁的心思。借著月色扭了扭腰身,大氅消融,露出裡面薄薄一層衣衫,微卷的長髮蜿蜒散落,更襯肌膚如雪。

她抹了抹臉上胭脂,相當滿意,伸出慘白一截手臂,咯吱咯吱地攀爬至屋頂,將屋頂瓦片掀開。

但她不知道,路上師兄弟二人是刻意收斂陽氣,而房間設有禁制,屋頂一破,陽炎之氣暴出,將她灼燒得尖叫一聲,向後倒去,直直撞在了一個人腿上。

屋脊之上,一輪圓月。

王娟初始時沒認出來那是衡南,大概是因為衡南平時總是穿青色、駝色之類素雅的衣衫,她的頭髮挽成髮髻,髮髻上橫一根淺色的木簪,那才是溫柔婉約的衡南。

那天晚上,她可能正為祀山鬼做準備,身上卻是件沒來得及換下的楓葉紅的廣袖舞裙。

墨黑束腰畫滿燙金麒麟,束得那麼緊,逼出朦朧溝壑,前片短裙下,一雙蒼白的、修長的腿。她赤足站立,長長火紅垂袖如褶起的紙扇,拖到腳邊。

她的頭髮也沒梳起。原來她的頭髮並不長,發梢平齊,堪堪垂到肩頭。黑如冷礦的頭髮,款式詭麗的紅裙,雪白的足,硬的屋脊,冷色的月盤。

屋脊上,黑髮被風吹亂,她不笑,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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