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丹境(四)

盛君殊精神過於緊繃,就像一邊做俯卧撐,一邊在腦算高難度數學題,哪邊都顧不上,整個人的感官麻木,像飄在半空中。入了丹境,衡南開始還安靜,哽了一下,眼淚掉出來,開始抽抽搭搭。

盛君殊頓了一下。大概是丹境詭譎,讓人不太舒服。衡南日常喜歡哭,吃飯咬到嘴,都要哭一場。這個地方陌生,受不了哭,是正常的,不能停步。

他在前面開道,初始走得穩妥謹慎,丹境也正常、穩定。不知道在丹境走了多久,他恍然意識到耳邊的聲音不太對了,丹境迅速如萬花筒旋轉,逐漸脫離預測,他正揮刀遁地,猛然間地裂海現,鑿穿一口泉,澆了他一身。

盛君正緊鑼密鼓背的心法,梗了一下念錯了一片。

衡南本來是在好好背那個拗口的心法的。

按她之前的幻想,走完整個丹境,大概是一邊挨打一邊背書……為了活命,也勉強能接受。

但是背著背著,不知哪裡衝出的河水,冷不丁淹沒了腿,她就有點蒙了。再然後,她像是水中泡發的種子,洪水越卷越高,沉沉壓迫至心臟,一種極其危險的預感襲來,她停住了,整個兒將心法拋到腦後。

她發誓她不是不背,只是想先停一停,好奇地想看它能漲到哪兒,誰知剛一停,浪花「咕嚕」一下子涌沒了發頂。

她沒有背書的機會了,她被淹死在丹境里了。

衡南這一死,盛君殊就被一個人困在兇險變幻的丹境中。越是焦急萬分,越是頭腦空白,想不起來剛才背到哪裡,好不容易接上前面,背誦的速度瞬間快了幾個等級,他想速戰速決,趕緊退出丹境。

不想這一快壞事了,幻境四面空間不穩,傾倒壓合,將他擠在中間;天邊現了雲層幻景,大團灰色的雲頭,雲頭上隱約有金剛怒目、凶獸雄獅,朝他森森獰笑,耳邊的聲調卻更加明晰,幾度打破空間穩定,他恍惚之下,下意識低頭看。

入丹境受心念影響巨大,猶如高處走鋼絲的人本來心境平穩,低頭一看下面是萬丈深淵,這還得了?

他低頭一看,瀲灧山水暈成一團,視角如醉酒一般紊亂,陌生而勾魂,再然後,快意凝成的灰色雲頭立即千百倍擴大,洶湧而來,瞬間將他壓倒淹沒,蠶食鯨吞。

「……」

丹境結束的瞬間,四目相對,衡南頭一次看見盛君殊沉靜的眼睛裡,出現難以置信、驚慌和狼狽混雜的情緒。

但她的大腦已經轉不動了,容不得思考發生了什麼,眼睛一閉便沉入夢境。

半夜,衡南又被盛君殊叫醒,他的臉色異常凝重,端了杯熱水,輕柔地哄她喝葯。她渾渾噩噩,半夢半醒,想到他那麼篤定地說「不會」,原來是這個不會,吞下膠囊,滑進被子里繼續睡。

「嗡嗡——」手機震動,男人的手立刻將它拿起來,熟悉的聲音傳來:「師兄——」

「……」

「……丹境成了嗎,師兄?」

「沒有。」

「沒有?!」

「……算成了吧。」

肖子烈瘋了:「到底成了沒成啊?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盛君殊沉默,沉默了好半天,無比艱難地說了一句:「責任在我。」

「喂?」

電話掐了,他把手背在額頭上,閉眼。

盛君殊自閉了。

他給師妹打包票承諾「不會」,是因為按垚山術法,入丹境講求的是「行而不出」,陽炎靈火是通過陰蹺脈升華還補於丹田,呼吸吐納,完全脫離普通的過程。結果呢?他行了,他還……

修了那麼長時間的「漸法」,一直以為他的控制力相當不錯,就算出問題也是衡南那邊出問題。沒想到第一次實踐入丹境,他自己出了這麼嚴重的紕漏,對象還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可憐師妹。

他不敢回想重大失誤的過程,簡直是……災難。

*

衡南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拿過鬧鐘一看,直接下樓吃午飯。

醒來時,盛君殊早就走了,從床單到地毯全部換過一遍,窗戶大敞著,別墅外的風把紗簾吹得鼓起來。新鮮空氣對流,屋裡只剩陽光和風。

站在這樣清朗的環境里,兇險丹境,完全成了一場夢。

她倒沒有什麼過特別不適的感覺,反而下樓時路過鏡子,偏頭看了一眼,發現雙頰已帶上血色,肩膀和後背暖意縈繞,倒有了身體底子很好的錯覺。

是吃午飯時,平時一驚一乍的郁百合,低著頭邊盛湯邊同她輕聲細語地說話,看上去好像一無所知。

衡南突然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她低頭,心跳砰砰地攪著碗里的桂花圓子。

她和盛君殊,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

這樣想著,開始對共犯者的去向產生好奇:「師兄呢?」

「老闆么?」郁百合說,「他說去公司處理點急事,讓太太好好休息一天。」

「太太想去外面嗎?」郁百合不放心地盯著他,「老闆囑咐過,去哪裡我都陪著太太一起。」

衡南攪著圓子湯,人有點分神,還鈍鈍地停在上一句話:「有急事。」

「對哦,不知道什麼事情。上午還打包了一些行李搬到車庫,好像過幾天要出差去星港。」

衡南倏地抬頭,瞳孔收緊,好像畏光的小動物驟然被強光照了一下。

郁百合仍然在說:「太太這兩天休息好了,找個時間,我們也收拾下東西。」

衡南的眼神變了變,有些意外:「……我也要去星港?」

奇怪,剛才那股強烈的帶著恨意的心慌恐懼從何而來。

「咦?老闆沒告訴太太?」郁百合見她臉紅撲撲的,眸裡帶著水光,看起來比昨天可愛,一個甜蜜wink甩過來,「出差加蜜月哦。」

「……」衡南吃飯的動作放緩,矜持優雅:「我想去聖星轉轉。」

郁百合:「呃?」

今天上午,李夢夢和李父專程到聖星給盛君殊送錦旗。

盛君殊之前推辭過這份好意,這一趟本來可去可不去,但早上起來,衡南還睡著,他終究存了點逃避什麼的心思。

只不過坐在了辦公室里,又有點心神不定,擔心只留郁百合一個人看著,又出什麼岔子。

會客茶几上擺了兩個果籃,一個裝錦旗的盒子。李夢夢只化了淡妝,頭髮剪到了耳朵底下。住院的日子,她清減很多,細胳膊從基本款外套里伸出來,挽著父親的手臂,看上去特別青澀,像個高中女生。

「畢業證拿到了嗎?」

「參加了補考考試,已經拿到了。」李夢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斟酌語句,「謝謝……」

她知道那天是盛君殊把她從樓上救下來的,看著這張年輕的臉,想叫得親近些,但男人身上氣勢又很沉,西裝華服,距離感強,讓人覺得有點兒膽怯,她低下了頭,「謝謝叔叔。」

「……」他記得李夢夢今年好像已經二十一歲了吧?跟衡南一樣大。

但盛君殊面上沒表現什麼,停頓片刻,接著問,「以後怎麼打算的?」

「我在老家找了份工作,簽了合同,馬上就要上班了。」李夢夢回頭看著父親,笑道,「想離我爸近一點吧,他還不樂意。」

李夢夢的父親聞言,紅著眼圈羞赧地笑了笑,半是欣慰半是憂愁。欣慰的是她在家鄉腳踏實地,健健康康,憂愁的是這段經歷終究打消了李夢夢對於異鄉新生活、步入新階層的全部熱情和渴望。

「劉路被判了十年。」李夢夢輕輕地說,「因為他……沒有家屬,我還去給他送過棉被,他看起來,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盛君殊:「沒有家屬?劉大富呢?」

「……過世了,上個月的事情。」

劉大富死得很突然。

早年生活習慣不好,從年輕的時候就煙酒不離手,結婚時已經有了脂肪肝。拿了洪小蓮的賠償款獨居以後,更是放縱,大吃大喝久坐,等發現右腹隱痛,去醫院查看的時候,早就發展成肝癌晚期。

劉大富聽說肝癌的擴散迅猛,心態先垮了,約好第二天住院,頭一天租客聽見土坯屋裡傳來陣陣聲嘶力竭的哭聲。第二天一早再看,劉大富直挺挺躺在床上,雙眼瞪圓,屍體都硬了。

「生死無常。」盛君殊只好淡淡地接了一句。

洪小蓮化成了鬼,也沒去找他,他自己折在了自己手上。

劉路在第三監獄服刑,被迫剃成光頭。李夢夢接到電話給他送棉被的時候,他正穿著囚服跑圈,滿頭汗水,嘴唇里呼出團團白氣,看到她,愣了一下。

劉路這一輩子,被洪小蓮呵護得太好了,導致他心裡只有自己,沒有別人。他進了監獄,才發現原來飯盒不刷,只會發霉;床鋪不疊,就永遠凌亂;臟衣服不會自己變乾淨,洗凈的蘋果和溫水也不會自己出現他床頭。

一直以來,他活得太舒坦了,都是因為媽跟在他身邊沒離開過,哪怕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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