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鬼胎(十六)

桂香公寓的梧桐樹底下,王娟拿手遮著臉,也在仰看著筒子樓發愁。

因為李夢夢好幾天沒出門了。

上個月,李夢夢還每天會下樓散散步,甚至可以和測字攤的老頭搭話,這幾天,她一天也沒出來過,七層的窗戶緊閉,窗帘拉攏。

盛君殊知會過她。李夢夢先兆流產,躺著養胎也說得過去。但問題是,她屋裡的那個保鏢,還有一人頂倆人的菲佣也沒出來過,三個大活人在家裡這麼多天,除非打了地洞逃跑,總不可能不買水、不買菜吧?

王娟越想越心慌,一跺腳,把發簪摘下,袖口放下,去超市買了個塑料桶並抹布,提著上了樓。

「誰啊?」有人窺視,貓眼孔窸窸窣窣。

王娟清了清嗓子,低眉道:「家政。」

門開了,王娟提著桶低著頭進去。

每個周一,這個房間會叫家政徹底做一次大掃除。這個禮拜,家政還沒上門,她取而代之。

因為不開窗,憋悶的酸腐味道撲面而來,混雜其中的,是大花臂身上的煙臭酒臭,他顯而易見地心情不好,嘴裡還叼著一根,雲霧繚繞。

沙發上的菲佣已不見了。電視關著,客廳冷冷清清。

王娟邊打量邊拖地。做了千年的掃地僧,她體格健壯,動作利落,大花臂盯著她看了兩眼,沒有懷疑,便自顧自地坐在餐桌,把腳翹在桌前打遊戲。

王娟拖完了客廳,看著緊閉的房門,隨手擦了擦汗:「屋裡,還打掃嗎?」

大花臂臉上煩躁更重:「掃,廢什麼話。」

王娟點點頭,拎著掛水的拖把,擰開了房間的門鎖。剛一開門,床上響動,似乎有人掙扎著想立即起身,王娟立即拿食指豎在唇邊:「噓。」

頭髮散亂的李夢夢,臉色慘白,臉上脖子上都是汗,就維持著爬起來的姿勢,擁在被褥里眼巴巴地看著她。

「怎麼回事?」王娟鎖上門,壓低聲音。

「救我,救救我,救我出去……」因為營養不良,李夢夢已經開始顯懷,胳膊腿中間的肌肉凹陷下去,像柴火棍。

「老闆好像是跑了。」李夢夢的眼淚急促滾下,「工資還結,菲佣上次買菜的時候逃了,保鏢已經給他打了三四個電話,他要再不給錢,就先把我掐死,再把他兒子擠出來做成罐頭,阿姨,怎麼辦,阿姨,救命啊……」

王娟本來很討厭李夢夢,覺得她全活該,所以眉頭皺著,聽得很不耐煩。可她喊她「阿姨」,就是因為這女孩在最無助的時候,喊的兩聲阿姨,王娟一把鉗住她的手,僵硬地說:「不怕,光天化日,他不敢殺人。」

李夢夢把臉埋在她粗糙的大掌中,雙肩輕微顫動。這手掌粗硬厚重,很像她父親的手,她小時候,爸爸就這樣輕輕地拍她的腦瓜頂。誰能想到三個月前,她甩不掉的警方的探子,現在卻成為逃脫苦海的唯一希望。

李夢夢緩了片刻,掙紮起來:「你有手機嗎?」

王娟把自己可當板磚使用的諾基亞老人機掏出來,看著李夢夢顫抖著手從枕頭下面摸出了一張電話卡,顫顫巍巍地塞進去,「他把我的手機砸了……還好,卡留著,我打電話,我這就打電話。」

可還沒有打出去,蔡琴的彩鈴悠揚傳出,李夢夢險些尖叫一聲,手機掉了下來,讓王娟眼疾手快撈住,為了不讓外面的人生疑,慢條斯理地接了起來:「喂。」

客廳里,花臂陡然抬起的眼,慢慢放下去。

「……」王娟飛速地將電話轉了個向,讓她辨認上面的電話號碼。

李夢夢欣喜若狂,無聲比劃:「劉路,是劉路給我打電話!」

「喂?」那邊有男人的聲音響起。

「喂?」王娟皺起眉。

「喂?」那邊又試探了一聲。

「……」就這麼餵了半天,王娟的臉色陡然一變,「是你?」

與此同時,對方也急道:「怎麼是你?!」

本該屬於劉路的電話的那頭,分明是老民警蔣勝的大煙嗓。

*

清河派出所來了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清瘦,上身的深藍色短袖衫被汗水浸透了,一手拎著超市的磨了絨的布袋子,另一手心裡捏著張皺巴巴的名片,拘謹地朝一張桌子走去,微微躬身:「同志,我找你們這兒,姓蔣的民警。」

他說話很慢,下唇微顫,還未張口時,眼圈已紅了,慌忙拿手背拭了拭。

「啊,你稍等一下。」年輕的民警慌忙放下豆腐腦起立,搔了搔頭,手足無措地解開另一盒豆腐腦的塑料袋,「……吃點熱乎的嗎?」

「不,不用了。」男人強笑著擺手,讓人引到了肖子烈那間空著的、玻璃隔出的辦公室里。

男人心事重重地垂著腦袋,蔣勝則瞟了他好幾眼:「你就是李夢夢的父親?」

這二人實在不太像父女。在他印象里,李夢夢可是個敢在醫院裡對著盛君殊大喊大叫的女孩。

「哎。」男人立即坐直了身子,老實而靦腆,眼圈還是通紅,「我們家夢,三四個月沒給家打電話了,我擔心她,但我又不敢打擾她學習。學校和你們給我打電話,我就來了。她……」

「沒事。」蔣勝的聲音也變得溫和,「我們的人已經去接她了,一會兒讓你們見面。她……」斟酌了一下語言,「就是年紀小,被人騙了。老哥哥,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一會兒見了孩子,別罵她。」

「我哪兒敢罵她。」男人不住地用手背擦拭眼淚,胸腔翕動,似是將數月的憂心全凝在這克制的喜極而泣里,「只要她好好的,就是不上學,不工作,我也養得起她,只要她好好的。」

「老蔣,那小子不招啊。」哐哐兩聲,門口探出個腦袋來。

蔣勝只得起身,在李夢夢父親肩膀上拍了兩把,轉到隔壁的審訊室。

一屁股坐下,「劉路,你這是跟我們玩游拉鋸戰啊。」

鐵柵欄背後,被手銬束縛,頭髮亂七八糟,臉色憔悴的歪坐著的,正是李夢夢三個月未曾聯繫的前男友劉路。

青年破罐子破摔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仰看天花板,抖著腿不說話。

「你還挺講情義的。」蔣勝冷笑一聲,擺弄著他的手機,「都分手三個月了,還置頂前女友的手機號。搞得老子還以為是你上線呢,白忙一趟。」

劉路被審了一宿了,神色疲倦,木著臉:「沒來得及換而已。那種婊.子,我想她幹嘛?當初是以為她家有錢才和她搞對象,沒想到也是個跟有錢人上床生孩子的窮.逼。」神經質地重複道,「騙我,讓我睡了三年,我不虧。」

「別給根桿就順著爬啊。」蔣勝剜了他一眼,「非法集資是重罪,都已經進局子了,識相點,把你上線報出來,別耽誤大家時間。」

「我沒犯罪。」劉路油鹽不進,來回說著車軲轆話,「我是創業,不是非法集資,我被人騙了,我也是受害者。」

「創業,創出來的東西呢?」

劉路不做聲。

一個民警進來,伏在蔣勝跟前耳語幾句:「……銀行……」

蔣勝的神色有些訝異,半晌,看著手底下的新資料,表情慢慢轉向凝重。

「去年三月、五月、七月,你去銀行提過十萬塊以上的款?」

劉路抖腿停了停,頭仍然低著:「是啊。」

「花完了就去取一點,填補你的花銷。」他抬眼看向劉路,語氣發沉,目光變得銳利,「去年十月,你去銀行提出來的那五萬,是你媽賠償金的最後一筆,那賬戶一分錢都不剩了,還記得嗎?」

「去年十一月,你沒錢花,想起來你媽死之前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還沒取出來,想不起密碼,還很有耐心地去銀行和櫃檯小姐交涉,才取出來兩千四百零九毛,不夠花幾天的。」

蔣勝猛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重重的迴音在審訊室里回蕩。

「真他.媽跟吃人一樣啊,先吃肉,再剔骨,連骨髓都吸乾淨,連點骨頭渣子都不剩下。」

「是嗎,劉吉祥?」

吉祥,這個名字驟然被人喚起,就好像掩埋的過去讓人一應起底,立刻揚起漫天沙塵。

一頭褐色泰迪卷彷彿退化成了推子推出的寸頭,細膩的皮膚恢複了青春期的黝黑粗糙,一切直往回退,退到八里村的泥池塘里,年幼的夥伴嬉笑:「劉吉祥,又玩泥巴,小心被你媽揍你屁股。」

劉路一悚,頭低著,隱約可見下巴頦在抖。那不是悲傷,過長的雜亂的頭髮,蓋住了一雙慌張恐懼的眼睛。他剝去裝飾,無所遁形。

「當初給你開的鋪子,蓋的房子,知道那錢是怎麼來的嗎?是拿一隻左眼球換來的。」蔣勝的指頭好像要把那張桌子戳出個洞來,「她眼睛上還蒙著紗布,又跑去打工,為什麼啊?」

蔣勝扶著桌子,把身子傾向他,臉幾乎貼在了欄杆上:「因為你交了女朋友,你要花錢。」

「我又沒花別人的錢。」劉路抬起頭,眼裡通紅,都是血絲,「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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