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鬼胎(十五)

一根煙的功夫,村支書已將那點拘謹扔到腦後,說起話來也不再顧及什麼,痛心疾首道:

「……孩子嘛,生來就是白眼狼,就不能對他們太好了。我們哥兒幾個讓爹媽打著罵著長大了,這不是好好的,劉吉祥不成器,那就是被洪小蓮給慣的。」

盛君殊吸煙的姿勢稱得上是矜持,簡直就像是電視上的許文強。

眸光里的笑,帶點閱盡千帆的冷漠:「慈母多敗兒。」

「那可不是?」村支書撣撣煙灰,「劉吉祥長到一把年紀了,衣服襪子都不會自己洗,穿髒了翻個面,再髒了,脫下來丟在地上,洪小蓮撿起來替他洗。他在家裡,躺下睡覺,起來就吃飯,再沒別的了。」

衡南走出來了,盛君殊忙把煙熄了,裝在裝證據的透明塑膠袋裡,把村支書都看臉紅了:「看你,扔地上就行了。」

這素質也太高了。

盛君殊沒說話,張開塑膠袋讓他也丟進來,封好。隨口問師妹:「買什麼了?」

衡南一個硬邦邦的紙盒子懟在他胸口:「送你。」

盛君殊低頭一看,是個12W的電燈泡。

盛君殊握著燈泡沉默了半天,不解其意,柔和地問:「你喜歡這個?回去把房間的燈換下來?」

衡南直直地看著他,神色很認真:「不,給你。」

「……好。」盛君殊又看了兩眼,還是把燈泡珍而重之地收在車上。

辦完這件事,衡南看起來輕鬆很多。步伐輕快地走在路上,還拿手摸了黃楊上卷爬的喇叭花,在盛君殊伸手阻攔之前,敏捷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上玩。

盛君殊要開口,村支書忙說:「沒事,沒事,都是野花。」

有人替她開解,衡南驀然仰頭沖對方一笑,個嬰寧笑起來又媚又純真,特別熱情,可把村支書笑得搔了搔頭,不好意思了。

盛君殊:「……」

所以後來衡南揪了人家八里村兩朵牽牛花,還把細長的花蕊抽出來倒掛在耳朵上,一晃一晃地當耳墜子,他也目不斜視,全做沒看到。

洪小蓮家的小院已開,一個穿寬鬆褲衩趿拖鞋的年輕女人出來扔垃圾,臉上有點不情願:「得多久啊?」

「看看就好,不動你家東西。」

女人點點頭,攏了攏頭髮,打量他們幾眼,避到一邊兒去。

洪小蓮死後,劉吉祥離家,只剩下劉大富獨居。為了貼補賭債,他自己住回了土坯老屋,洪小蓮家這棟新蓋的三層小樓,租給一對新婚夫婦,每個月多一份收租子。

屋裡的陳設沒變,一層是客廳,水泥地面,花布沙發對面是開了靜音的電視機。

玻璃茶几上堆滿雜物,屋裡混雜著地瓜乾和熟透香蕉的味道,熱烘烘的,很有生活氣。

側邊一座落了灰的木頭樓梯,暗暗地通往樓上去。

盛君殊問:「劉吉祥上學了么?」

村長冷笑一聲:「劉吉祥可是洪小蓮和劉大富的寶貝疙瘩,還能不讓他上學?」

六歲不到,劉吉祥就被洪小蓮送到小學去了。洪小蓮小時候家裡窮,又趕上十.年.動.亂,自己是個小學文化,留下了遺憾,內心卻非常嚮往知識。

從她第一任丈夫選擇一個小學老師就可見一斑。

她覺得劉吉祥開口叫媽早,一定很聰明,希望他可以一直上學,以後離開村子,出人頭地,到時候她和劉大富跟著劉吉祥一起享福。

為了這個願景,儘管劉吉祥貪玩,她還是起早貪黑地掙錢,給劉吉祥攢學費、書本費,供他上到了初中。

這時候,劉大富和洪小蓮產生了分歧。

劉大富覺得,劉吉祥學習成績一般,送他上學,這錢就像是打了水漂。村裡條件好的都蓋了新瓦房,只有他們家還擠在土坯房裡面,錢應該攢著早點蓋房,預備給劉吉祥娶媳婦用才是正道。

洪小蓮卻不肯,為了多賺錢,她甚至鼓動劉大富和她一起進城,雙雙進了艾詩橡膠廠。

艾詩的老闆人厚道,福利也厚道,洪小蓮踏踏實實待了兩年,荷包鼓了,眼界也寬了。

她跟工友聊過,想多攢點錢,到時候把兒子轉出來,就擠在廠子提供的員工宿舍里,供到高中、大學,一家人就算在城裡紮下了根,熬出了頭。

「洪小蓮想得美啊,哪知道她在的時候把她兒子慣得,她走以後沒人壓得住。洪小蓮她小姑子,才不敢管他,吉祥在學校里欺負同學,回家就吼他爺爺。」

村支書皺著眉抽了口煙,擺了擺手,「他爺不是癱瘓了嗎?洪小蓮一走,直挺挺躺家裡,沒兩年就去了。」

「劉吉祥整天跟一群小混混到網吧打遊戲,等他們反應過來,劉吉祥已經自己把學退了,打死都不願意回去上學了。」

村長苦笑一聲:「洪小蓮也急啊,也說他啊,晚了,劉吉祥就躺在家裡那被子把臉一蒙,誰說都不理。」

「他不上學,也不能浪著,洪小蓮把積蓄拿出來,狠狠心給他盤了個水果鋪子。」

雖說劉吉祥賣水果每個月都虧,好獃有了個正經營生,洪小蓮認命,不再渴盼夢裡的高中、大學、母慈子孝,眼仁裡面像是蒙了一層灰。

一天上工時,機器不長眼,讓洪小蓮廢了一隻眼睛。

在醫院裡,劉大富蹲在拐角吧嗒吧嗒抽著煙,簡直晦氣透了。

當班的不是洪小蓮,操作失誤的也不是她,開廠子的也不是她爸爸,她就是手欠得慌,非要管閑事,哪有機器過來,人不躲閃的?

這下好,本來就笨,還折進去一隻招子,以後還能幹活不了?

直到一波一波衣著光鮮的人提著果籃,抱著鮮花來醫院看洪小蓮,她從普通病房轉到加護病房再到VIP特護病房,他才轉過彎來。

待到工廠認定的賠款和老闆私人的獎勵款都進了存摺,劉大富才瞪大了眼睛,數了數後面的零。

——二十萬啊。

倒霉就這樣轉成了天降橫財,怎麼樣分配成了個問題。

劉大富的爸死了,一家人里只剩下劉吉祥。生死之間走一遭,人脆弱的時候,都會想自己最愛的人。

洪小蓮躺在病床上,老是看見小時候的吉祥,胖乎乎地坐在她臂彎里,咯咯咯地拍著手笑著叫媽媽。

她一手顛著吉祥,一手拄著鋤,站在艷陽下的稻田裡,遠處的青山疊影,碧空如洗,像畫片一樣,不覺得熱,不覺得累。

寂靜的深夜裡,劉大富穿著泥鞋,躺在陪床上鼾聲如雷。

洪小蓮閉一閉眼睛,眼淚就順著眼角淌在枕套上。她不想再打工了,就是因為貪這兩分錢,她離開了吉祥,他才會學壞。

以後一家人呆在一起,貧窮也快樂。

「後來他倆就回村了,直接拿賠償款蓋了棟房子,沒兩天劉大富交上城裡女朋友了,怪招人羨慕的。」

玄關右手,是個小廚房,門把手掉了,鎖孔里拴了根棉線繩。村支書拽住棉線繩一拉。

入眼是個深紅色的L形櫥櫃,斷了一半的櫃把手上掛了只岔了毛的刷子。

因為年代久遠,櫥櫃的紅色越發沉滯。上面擺了一口鐵鍋,一堆瓶瓶罐罐,窗戶上貼了窗花,凝著油漬,屋裡有點黯黃。

衡南進了這廚房裡,感覺心上像壓住了什麼,有些憋悶。

村支書見衡南直直地盯著櫥櫃,笑了笑:「別看款式舊,當年,這可是我們村第一個定製櫥櫃的,上門的時候好多人圍著看。」

衡南話都沒聽完,掉頭退了出去:「我想去洗手間。」

「這邊,這邊。」樓梯下就是洗手間,窄長的,因為沒窗戶,也沒貼瓷片,都是青色水泥,閉上門就有股森森的冷氣,從牆壁里直沁到了背心。

衡南反胃的感覺越來越重,兩臂撐著馬桶,乾嘔了幾下。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一陣清脆的孩童笑聲回蕩。

衡南倏地回頭。

密閉的衛生間里空空蕩蕩,門外還隱約傳來村支書的說話聲,但那聲音,也像是遠在天邊,朦朦朧朧。

「後來沒過多久,劉吉祥的水果鋪子不開了,說要買車跑業務……合計了一下,只能又去打工……去紡織城……沒多久,又回來了。」

「咯咯咯咯……」脆脆的笑聲夾在其中。

「不鬧,不鬧媽媽,媽媽刷廁所,清臭臭,啊。」女人哄著,「嘖」了一聲,「又尿褲了?脫下來媽給洗。」

四面無人,哪裡來的聲音?

衡南額上冷汗滾落,咬唇擰住門把手,她想快點縮到陽炎體的籠罩下。

「媽,媽,看。」

衡南心下有一股強烈的預感,往右看,往右看往右看……

她慢慢地轉過頭去。雞皮疙瘩,從頸後,一路蔓延到後背。

右面的水泥牆上,什麼都沒有,沒有鬼臉,沒有鮮血。

牆面上的斑斑駁駁的污漬之下,只是拿白色粉筆,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大火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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