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鬼胎(十四)

盛君殊頭一次大半夜讓人叫醒。

這一千年來,他都睡得淺而警惕,輕微的響動也可以使他立刻睜開眼睛。

但是自從床上多了一個師妹之後,不知是操心她操心得太累了,還是衡南身上的氣息誤導了他,他總是感覺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時候,練完刀精疲力盡,睡得踏實又沉。

所以睜開眼睛時,他睫毛顫著,眸光還有些渙散,半晌才凝了神,為著自己的不敏,有些著惱。

目光轉到衡南臉上,又趕緊去看衡南包成熊掌的手。那手支著,繃帶沒有掉,他放下心。

衡南睜著眼睛,臉色發紅,她哭久了的時候,總是臉蛋和眼尾都發紅。

她目光複雜地炯炯地看著他,潤紅嘴唇微微撅著,似乎是屈辱不堪,還強忍著:「我偷了你一個燈籠,明天,賠給你。」

盛君殊看著她,大腦放空,眼睛眨了半天,聲音睡得有些啞,低沉了幾分:「……嗯?」

衡南耳廓讓他震得酥了片刻,渾身都打了個顫。臉色一沉,炸著毛滾遠了,抓起被子蒙上眼睛。

才閉上不一會兒,又再度在頭痛中睡熟了,手漸漸鬆開,臉頰慢慢地滑落,歪著抵靠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卻睡不著了,看著天花板,睫毛還顫著,琢磨了半天沒頭沒尾的燈籠,得出個結論。

做夢了,必定是說了夢話。

肩膀一沉,衡南和他隔得老遠,脖子卻扭成個L形,以一種明早起來必定落枕的姿勢,蒙著被子偎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嘆了口氣,把被子拽下來,露出頭髮絲底下一張睡得粉嘟嘟的不太高興的臉。

盛君殊又看了半天,伸臂將她撈過來,認命地往自己懷裡一貼,蓋上被子,再度沉沉睡去。

*

寂靜的深夜,馬路上連車也銷聲匿跡。

小巷裡的牆面上,掛了一串霓虹燈。

燈是彩燈,紅的和藍的間隔,混合起來隱隱發紫,光芒微弱而妖冶,隱隱映照出下面幾個窈窕的身影,穿著暴露的女生,踩著高跟鞋地站著,臉上化著濃妝。

有人把木牌舉在胸前,輕輕搖晃;有人似乎累了,歪歪斜斜靠在牆壁上,牌子隨便地夾在胳膊底下;有人蹲著,木牌墊在膝頭,枕著胳膊把頭埋進臂彎里,毛躁的長髮滑落,似乎十分疲倦。

她們之間,彼此不說話。黑夜裡麻木的、熟稔的、心領神會的安靜。

「幾多錢一夜嘛!」有個男人穿行小巷,越走越慢,在女孩里逡巡一圈,佇立在一個女生面前,打破了寂靜。

紫色燈光之下,白色頭髮茬和胡茬逆著光,微微駝下的背,看身上捲起一半的白背心和露出的隆起的肚子,是個老漢。

老漢,還要偷腥。那個女生舉著牌子,在黑暗中噗嗤一笑,沒有應聲。

問話的人惱羞成怒,伸出指頭戳那牌子:「問你話!又不是不給你錢!」

「總看她那邊幹什麼?」一隻塗著剝落紅色甲油的手,將少年的臉搬回來,朝著她。像蛇一樣斜靠在牆上的女人,滿意地端詳一頭亂髮底下,這張有些陰戾卻很俊俏的臉。

T恤領口鬆鬆垮垮,露出精緻的鎖骨,褲子也層層疊疊,卻蓋不住腿長;看打扮,街頭的混混。

但即使是年輕帥氣的混混,也讓她有說話的興緻,「弟弟,覺得她比我更好看?」

少年的臉側過來,叼住一隻煙,手擋住風,百無聊賴地垂下腦袋:「姐姐,借個火。」

女人眼裡閃過一絲興味,從兜里摸出一個打火機給他。

肖子烈點了煙,一點火光明明滅滅。

火光與煙霧背後,他眯著眼睛看,老漢拉著高挑的女郎的手,掌心向上,從兜里掏了皺巴巴的紅色鈔票,往她手心狠狠一拍,又掏了一百塊,簡直像是在打她的手泄憤:「我有錢,看到嗎?我有錢!」

一番窸窣,老漢拉住了女人的手,把她一拽,兩人拉扯了一會兒,並肩走出巷口。還未走遠,男人的手,已經從腰上不老實地向下,動手動腳。

「哎,別走啊。」少年抽身要走,靠在牆上的女人焦急失落,一把拽住少年的衣角,從背後抱住了他,以為他是因為沒錢而臉皮薄,紅唇輕輕壓在他耳朵上道,「你想嗎?看緣分,姐姐不收你的錢。」

一沓鈔票,並一個打火機,塞進她掌心裡。他推開她,扭過臉,目光清清明明,輕輕地說,「你長得有點像我師姐。」少年毫不留情地掙開她,「別干這行了。」

兩個人走得很慢,空無一人的馬路上,落下扭成一團又鬆開的影。一抹黑影子,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不一會兒,前面那老漢扭過頭來。少年就斜倚在牆上,一隻手揣著口袋,一隻手抽煙,毫不避諱地看著他們,眸子在黑暗中,鷹隼一樣的亮。

讓人這麼盯著,二人心裡發毛。老漢就朝那煞風景的影子吐了口唾沫,罵了句髒話,向前加快腳步。

腳步聲凌亂,再回頭一看,那豎長的影子還跟著,他們快他也快。

他驟然一停,女人拉住他衣角,不願生事,那老漢卻不願在女伴前丟了面子,拂開她的手:「看什麼看,我罵你,聽到沒有?」

「啊」的一聲慘呼,並凌亂的風聲,女人的尖叫,人影亂晃,再睜開眼時臉已經被人磕在冰涼的馬路上,吃了一嘴苦澀砂礫,胸口劇痛,陣陣血氣往上翻。

「你……你怎麼打人?」

高跟鞋的聲音急促地響起,由近及遠。少年蹲在旁邊,一手將老漢雙手反剪在背後,一手揪著他的寸頭,聞聲回頭一瞧,原是那打扮暴露的女人趁機撒腿跑走在了夜色中。

他也隨她跑走,只是含著抹蔫壞的笑問:「劉大富,是你嗎?」

「……」瀝青的馬路,白漆的斑馬線,像打褶的水面,映著紅彤彤的孤單紅燈。

「是……是我。」劉大富昂了昂頭,又叫喊起來,「你是誰啊?老馬頭叫你來的?王八羔子狗娘養的,老子都說了這個月底就還他……」

「光嫖不夠,還賭呢?」少年笑,「你老婆入土才幾個月啊?」

劉大富打了個哆嗦,連掙扎都忘了:「你不是打手,那到底是誰啊?」

「騙來的錢花起來爽快嗎?」

「胡說什麼!我們從來沒騙過錢……」話音未落,又被按下腦袋去。

肖子烈單手展開一張紙,慢悠悠地問:「玉蘭廠到紡織城,夫妻本是同林鳥,你怎麼遊說洪小蓮只犧牲她自己的,教教我?」

「……」劉大富瞪著眼睛,老牛樣喘著粗氣,似乎半晌沒能反應過來,頭髮又被狠狠人揪起來,頭皮撕裂般地銳痛。

「你們還有個兒子叫劉吉祥,今年二十三了,人呢?」

劉大富聽到「劉吉祥」三個字,閉著眼睛大喊大叫起來:「我不知道他在哪,早就斷了聯繫啊!」

「胡扯。」

「沒騙你啊!」劉大富鼻子和臉通紅,哭腔都帶上了,「小兔崽子,好吃懶做,就知道問他爸他媽要錢,他媽死了他也不悔改呀!我就知道他個壞逼玩意,還好當初把錢分了,再不來往,現在他在外頭欠了錢咋還有臉……咋還有臉再來找我啊?」

劉大富認定今天是因為兒子欠債才挨了打,恨得「砰砰」地拿拳頭砸地。

肖子烈冷眼看著,待老漢累得錘不動了,死魚一樣趴在地上喘氣,將他的腦袋揪起來,把那張列印出來李夢夢的彩照拍在他臉上:「認識她嗎?」

劉大富打眼一看,照片上穿的漂漂亮亮、濃妝艷抹的一個小女孩,打扮得仙女一樣,趕緊移開眼睛。

漲紅了臉一疊聲道:「不認得,不認得。我,我就是嫖,就在巷子里……我不可能找這種啊。」

肖子烈揪著他的領子喝:「仔細看!」

讓他一吼,劉大富更是抖如篩糠,哆哆嗦嗦看了半天,似乎定下神,嘴巴慢慢張開,半晌才出了聲:「是——兒媳婦?」

*

天蒙蒙亮時,盛君殊的車開進八里村。

清河氣候適宜,潤澤的小雨打濕了村裡新修的大路,兩邊都是土黃的田壟,在遠處是一排排新修的三層小樓,刷著白漆。視野極其開闊。

雨刮器有一搭沒一搭地擦去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雨點,玻璃上隱約映出盛君殊搭在方向盤上的指節,還有副駕女孩掛著耳機線的側臉。

「李夢夢是劉吉祥三年前的女朋友。」

「網上論壇認識,李夢夢說自己是高幹子弟,家裡有錢。劉吉祥覺得能釣到條件這麼好的女朋友很得意,拿著照片到處炫耀,酒局吹牛說他們已經見過面,親過嘴,睡過覺,板上釘釘。」

盛君殊轉了一下方向盤,拐到了坑坑窪窪的小路上:「劉吉祥人在哪?」

「洪小蓮死了半年,劉吉祥嫌他爹干涉他用錢,和他爹分掉了家裡的積蓄,一人各五十萬,然後就出走打工,沒再回來過。」

肖子烈的聲音從藍牙耳機另一端傳出,懶洋洋的,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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