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鬼胎(十一)

「請問,老做噩夢,能解嗎?」

「噩夢?都夢見啥?」

「廚房,就是很老的那種廚房,鐵鍋,衛生間的馬桶,還有的小孩哭,一直哭……」

大梧桐樹相接,蟬聲正盛。桂香公寓大概和長海小區隔了兩條街,雖然也都是六層高的老樓,但進出需要門卡,綠化樹木也茂盛,勉強算個更高級的小區。

防火防災的橫幅下面拼了兩張木頭桌子,桌子上掛了陰陽旗,立了塊小黑板,拿粉筆寫的「測字」,桌子背後坐了個戴墨鏡的老頭,正熱得汗流浹背,不耐煩地拿一冊要推銷的風水冊子扇風。

皺著眉頭看過去,對面是個戴墨鏡的年輕女孩,穿了肥大的T恤,墨鏡遮了大半張臉,兩隻手緊緊攥著背包帶子,嘴唇沒什麼血色。

「你這一會兒廚房一會兒衛生間的,解不了解不了。」

人受教育程度一高,對封建迷信的崇拜就少。簡陋的測字攤子擺在這兒,無人問津,篤定女孩是瞎問,這老頭不耐煩,指指招牌,「姑娘,我這是測字,十塊錢一次,不解夢,啊。」

「……我,之前從來沒噩夢做得這麼厲害的……」

女孩還在恍惚地說,兩個人的聲音交疊在一塊,她遲鈍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獃獃地看他。

隨即拿微信轉了十塊錢,「那我測一個字吧,測我的財運。」

她想了想,垂下眼飛快地補充,「懷孕的孕。」

老頭一筆一划地把孕字寫了,皺眉看了半天,「嘶」了一聲:「這『子』上頭是一把刀啊,這是要……」

要流產。

當然,他不能這麼說。舌頭一拐,語焉不詳:「有小手術,破費些,但身體重要,破財免災,破財免災。」

女孩嘴唇好像更白了,大夏天的,感覺像站在三九天里一樣,風一吹能倒。

老頭看她這樣,打量她肥大的T恤後面的肚子,怕眼前這個就是個孕婦,觸了霉頭,便趕忙說:「姑娘,你要覺得不準,我再送你一回,你另選個字。」

見她不知在想什麼,半天沒回話,老頭提示道:「這樣吧,從你名字里取一個字。」

女孩雙眼無神,吐了一個字:「夢。」

夢可是好字啊,夢想,美夢,父母給起了這個名字,必定是有美好的期許。

但是老頭把這個字寫出來,上面的「林」,荊棘堵了財路;「林」里藏了「一」,「夢」里便藏了「歹」。

就算把這「林」字去掉,下面的夕,也是一把刀。

左看右看,竟編不出一句好話。

「哎,姑娘……」

李夢夢見他蹙眉久久不語,預感到了什麼,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本來她心事重重,下一秒就要昏倒了的模樣,可是無意間瞥見了路牙子上的站著的、梳著髮髻的中年女人遠遠地看著她,眼睛裡閃過憤然警惕之色,竟然打起精神,扶了扶墨鏡,走回了單元樓里。

這中年女人正是王娟。一路快步跟著李夢夢走到了三單元,過不了密碼鎖,碰了一鼻子灰,只得退了出來。

李夢夢開門進屋。

這兒並不是徐小鳳承諾過的別墅,不過是一間二手的三室一廳。

五大三粗的菲佣正攤在沙發上在看電視,哈哈直笑,餐桌上紋著花臂的強壯男人在抽煙,煙灰缸堆滿了灰黑的煙頭。

「把煙滅了!」李夢夢把煙灰缸拿走,「你想讓孕婦吸二手煙?」

保鏢拿著煙頭往她臉上比劃,嚇得李夢夢往後躲:「你他媽以為你是誰?告訴你老子不是誰的狗,老子也是花錢雇的!工資三個月沒發了,惹急了老子先弄死你,等你死了再把你肚子里的貨擠出來。」

李夢夢哆嗦著,往後退,退進房間里關上門,抱著被子發抖。

心裡咒罵起徐小鳳來。

她介紹的老闆並不是低調富商,只是個有黑道背景的煤老闆。每天進門出門,都有人監視著她,一隻腳邁進來,就別再想出去。

再聯繫徐小鳳的時候,她就消失了。

「嘔——」李夢夢撲到馬桶邊吐酸水。

她身體素質很好,可人工受孕後,反應異常激烈,抬起一張汗津津的臉,恨恨地看向前方,虛弱地恍惚地想,走到這一步,都是徐小鳳害的。

然後她聽見一陣「咯咯咯,咯咯咯咯」的幼兒笑聲,清脆,回聲在衛生間里來回碰撞。

門鎖住了,任她怎麼扭門把手都擰不開。環顧四周,才發現這衛生間,並不是屋子裡的那個。

這是個小而老舊的衛生間,連瓷磚都沒貼,地板是水泥鋪的,冰涼潮濕;水池也是磚頭壘的,地上漏了一灘黑色的水漬;衛生間里一扇窗都沒有,像個窄窄的棺材。

牆也是水泥糊的,上面以小孩的拙劣筆跡用粉筆畫了一個大人,拉著一個小人兒,看不見的小孩,還在開心地笑著,「咯咯咯咯,媽,媽,咯咯咯咯……」

馬桶里滿是穢物,又臟又臭,但是李夢夢顧不得作嘔,她捂著耳朵,開始坐在地板上尖叫。

眼睛一睜,忽然驚醒。

頭髮上的熱汗,向下滴到了胳膊。

她跪坐在地上,面朝下趴在一條板凳上睡著,原來是大夢一場。

此時正黃昏,夕陽從窗戶上打進來,窗玻璃已經讓油煙糊滿了,熏得發黃,陽光也被濾得油膩膩的發黃。

李夢夢撐著板凳起身,板凳旁邊的地板上撒著幾滴水,不遠處擺著一個不鏽鋼盆,盆裡面裝滿了泡發的黃豆芽,幾枚黃豆皮漂浮在水面上。

盆旁邊還有個搪瓷缸子,缸子里裝著一半瀝好的豆芽。

李夢夢感覺手裡捏著什麼東西,低頭獃滯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是濕的,手上還捏了一隻豆芽,好像在回神之前,她正坐在板凳上挑豆芽。

她這麼想著,下一刻就坐在了低矮的板凳上,眼前是深紅色的L形舊櫥櫃,櫥櫃紅得像放久的血一樣,斷了一半的把手上,掛了一把舊刷子。

櫥柜上一隻大鐵鍋,鍋旁邊亂七八糟地擺滿了沾滿油污的瓶瓶罐罐。幾個敞開口的白色塑料袋,裡面有什麼東西解凍了,正在一滴一滴往地上滴發腥的水。

廚房都在夕陽的籠罩下,泛著油凝的黃,這黃卻暗沉沉的,臟而舊,好像凝固的豬油。

外面隱隱傳來了嬰兒的哭聲,哭聲尖利刺耳,帶著怨氣,先開始只是隱隱約約的;再後來,那嬰兒好像會飛了,會走了,哭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好像嵌在牆裡,環繞在李夢夢耳邊。

李夢夢扔掉豆芽,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可是這廚房,三面都是櫥櫃,另一面是牆,竟然沒有一扇出去的門。

她掙扎的過程中,不慎踢翻了地上的盆子,水潑了她一身,一股濃郁的腥味發出,李夢夢的腳趾浸在血泊里。

低頭一看,原來盆子里不是豆芽,而是只正在放血的死雞。

嬰兒的哭聲驟然駭人地放大,瓶瓶罐罐倒地,摔得粉碎,李夢夢嗚咽著,手腳並用地爬上了櫥櫃,一把拉開了窗。

往下看去,夜色里只看到成片的樹頂,街上的路燈發著小米似的黃光。夜裡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她臉上。

讓這風一吹,她清醒了,也有些怕了。

這裡好高。往下看去,下面的車都成了米粒大小,頭暈目眩。

她手腳冰涼地扶著窗框,慢慢地想要縮回去,背後忽然有一股大力,將她一把推了下去。

「咯咯咯咯,媽,媽,咯咯咯咯……」

黑漆漆的馬路迅速靠近,「砰——」,骨骼迸濺,四分五裂。

「啊……」

李夢夢平躺著,像溺水的人漂浮在海面上,張大了嘴,好半天才從嘴裡溢出一聲破碎而痛苦的呻-吟。

無神的眼睛睜開,臉色煞白,好像是從水缸里撈出來。眼前一左一右,站著保鏢和肥胖的菲佣。

菲佣扒著她的手臂,急切地在說什麼,她聽不懂。

一股腥熱的暖流,順著腿蜿蜒而下。

她聽見保鏢的吼聲:「操你媽,流血了!快送醫院!」

*

太陽光照在栗色的頭髮絲上,衡南的粉綠色弔帶裙外面鬆鬆套著破洞牛仔衣,坐在鏡子前梳頭髮。

因為起得早,她的眼睛還眯著,手腕放下來的時候,衣服往一邊歪,雪白的肩膀露出來,她也沒管。

弔帶裙僅一根帶子,在肩膀上打了個結,綳在平直的鎖骨上,半邊懸空。

「衡南。」盛君殊在外面喊。

衡南「啪」地把梳子扣下,拉開抽屜,隨便塗了個深紅色口紅,出了屋。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弔帶裙下緣,「……就這樣出門?」

裙子離膝蓋還有好長一段距離。料子也軟,帶點閃光,像睡衣的材質,貼出了臀部的曲線,還暴露出一雙白而修長的腿。

以前他沒看過師妹的腿,這是第一次;而且外面的每個人都和他同時看見師妹的腿,他不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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