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師妹(十)

盛君殊開完會回到辦公室,過了中午十二點。

屋裡瀰漫著飯香,辦公桌上已經攤五六個塑料餐盒,一個老婦人正躬身站在桌子旁邊,從保溫袋掏出第七個塑料盒子擺在桌上,掐開搭扣。

老婦人六十來歲,黑髮里銀絲參半,在腦後梳成個髻,簪一根樹枝樣的黑色的短釵。她穿著樸素的中式短棉麻衫,常年勞作的一雙手寬大似男人,因骨架子大,人又清瘦,看上去顯得很精神。

婦人見他來,臉上壓抑著喜色,恭恭敬敬福了一福:「掌門。」

還未蹲下去,便讓盛君殊熟練地架住手臂,端了起來:「王姨,不必。」

往桌上一瞟,水晶肘子,蒜香烤雞,還有一道紅燒排骨,紅彤彤一片浸潤在油汁里。

張森端著飯盒,在沙發上狼吞虎咽,見他掃過來,把飯盒展示給他看:「老闆你看、你下屬區別對待,我、我就只有一個雞蛋香腸炒飯。」

王氏臉上有鄙夷色,鼻子里悶哼一聲:「有好糧,放在倉里爛了,也不予牲畜、小偷。」

張森張了張口,百口莫辯:「猴猴年馬月的事您還、還記仇——」

盛君殊兩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耳朵自動過濾了這兩個師門舊人之間的固有矛盾,掃著面前堆成山的大魚大肉,適時地打斷:「過來一起吃吧。」

張森屁股一挪,把椅子拖過來,坐在辦公桌對面,伸長了手就往烤雞上招呼,讓盛君殊一筷子敲在手背上,慌忙接住掉下的一對筷子:「去給你王姨搬凳子。」

王娟在公司里有職務,明面上,是負責總裁的膳食。關於她的投訴,從來沒少過,因為員工看到過她做的飯,平平無奇也算了,全是大魚大肉,高蛋白、高油脂。盛君殊辦公室在大廈頂層,除部門經理外很少有人見過,就像帷幔後面的皇帝,人人都存了几絲敬畏。一個沒受過培訓的太太,憑什麼配給總裁做飯?

盛君殊信箱里塞滿了投訴,就倒出來扔了,全然沒放在心上。因為他早就不用吃飯了,吃什麼都隨便。例行餐點,就是為了看起來更像個人,補充精氣神。

雖然王娟原本只是一個掃地阿姨,現在垚山缺人手缺得厲害,有一個掃地僧能用,是必然要放在身邊待命的。

王娟僅站著,臉上既羞愧、又感動、又惱怒,急急勸道:「大哥兒,亂了規矩。」

盛君殊把烤雞往張森那邊一推,隨口應道,「有個屁的規矩。」

這一句話,差點把王氏噎死。

所謂尊卑有序,君臣綱常,自打大哥兒年輕輕繼任了掌門,這一千年來,垚山規矩越來越歪,越來越亂,最後,連帶著掌門的為人一起,全亂了……

三個人捏了筷子,彆扭地擠在一張桌前。

王氏一雙布鞋並著,坐得板板正正,一粒一粒往嘴裡送著米。

直到聽到盛君殊說:「說說那邊的情況。」這才回過神來,恭恭敬敬答:

「小的探看過長海小區的維修業主記錄,一號樓三單元,也就是李夢夢現住地的那棟樓,一樓的防盜窗,近二十天里掉過四次,都是在深夜裡,好在沒有傷到人。」

張森啃著雞腿:「防防盜窗掉了找物業,跟我們有啥關係?」

盛君殊說:「防盜窗長什麼樣沒見過嗎?金屬豎條欄杆,構了一個天然的『籠』。子烈在大門外貼了攻擊向的符,她不敢進,只能爬窗,不破『籠』上得去?」

張森聽得毛骨悚然:「近二十天,她她、她還爬上去過四次?」

「從前聽老祖講道,說惡靈怨靈,大都徘徊在一個小範圍里。」王娟皺起眉頭,「畢竟是違天地道法的存在,跑來跑去,一不小心,極易散去,為什麼還要這麼來來回回地折騰呢?」

盛君殊還在看蔣勝給的資料。

他從文字材料背後,拿出診所皺巴巴的挂號單據。

單據油印得模模糊糊,還有一項檢查費用單,是五官科檢查。

「這個單子,」盛君殊把幾張單據疊起,鋪平在桌子上:「好像不太對。」

張森的腦袋湊過去,在盛君殊指尖按住的地方瞅了瞅,反應過來:「……流水單號一模一樣。」

盛君殊把幾份資料平整地裝進檔案袋裡:「空了去查查長海小區這個診所。」

王娟「哎」了一聲,麻利地將餐盒收在一處。

她的動作漸漸緩下來,似乎想到什麼,忽而抬頭:「掌門,小二姐回來了,是不是?」

盛君殊有些意外她消息靈通:「是啊。」

「她剛剛回魂,還怕生,待她好了,我帶她見見故人。」

王娟頓了頓,勉強笑了一下:「小二姐好就好,我不用見她。」

「盛哥兒,」她抬起頭,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垂下眼皮,「這千年復興大任都落在您肩膀,我等術法低微,也不能幫您什麼,只希望您能把自己當回事兒,好好保重自己身體。」

盛君殊心裡明白,王娟雖然一口一個「掌門」叫著,這多年來相依為命,更像是把他當親生兒子疼的。

但他打小離家獨立,拜入師門就是大師兄。經年累月以長者姿態對師弟師妹們的照顧和管束,使他不大適應這種來自別人的感情和關懷,總覺得別人將他當成個少年、當成個孩子,很奇怪……

但語氣卻不自知地放得溫和:「……我知道了,王姨。」

*

客廳里的一撥人,見了風塵僕僕回來的盛君殊,急忙站起來,親切熱鬧地握起手來。

氣氛猛然熱烈起來。

「謝謝。」盛君殊不動聲色地挨個兒握過去,心情很微妙,「讓你們破例跑一趟。」

他聽說,上一對讓民政部門上門辦結婚手續的,是一對高位截癱動不了的殘疾人;上上一對,是一對年過八十不便行走的老夫妻。

「不客氣呀。」身著制服的人笑道,「我們上級知道盛總工作忙,不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隨時待命么?」

大家鬨笑了一陣。

「這個方便必須得行。」

有人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上小盒子:「嫂子還給發了喜糖,盛總就別客氣了。」

盛君殊讓這話給說愣了。

「來了來了,嫂子來了。」

盛君殊側頭過去,衡南正無措地站在走廊的陰影里。

她今天第一次穿了一身正式的深海藍色連衣裙,帶端正衣領,襯得頸修長,臉上帶了妝,晃得盛君殊閉了閉眼。再睜開,發覺衡南神色局促,像是上了油彩的被拎到陌生人堆里的孩子,捏著裙擺,黑眼珠盛著光,閃躲來去。

平時不覺得衡南委屈,這個時候看見衡南遠遠站在陰翳里,盛君殊心裡像被針陡然刺了一下,他招了招手:「衡南,來。」

衡南慢慢地從走廊走過來,默然地走到他身邊,他伸手一牽,衡南的手冰涼如玉筍,掙動了一下,他稍一握緊,她便任他拉到了椅子前。

移動背景牆慢慢鋪開,紅色的,鮮艷如旗幟。

兩個人坐在臨時搬來的凳子前面,沒怎麼費勁就拍好了一張照片。

盛君殊小心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雙手放在膝上,客氣地問:「可以了么?」

攝影皺眉看著鏡頭:「稍等一下。」

幾個工作人員都湊到鏡頭前,似乎是出了什麼問題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幾個頭挨頭的人忽然爆發出一陣竊竊的笑聲。

「盛總,買一送一,趁著這個背景,再拍一張親密一點兒的,留個紀念唄。」

盛君殊想拒絕。

幾個工作人員便起鬨:「都是專業的攝影師,盛總放心。」

盛君殊回過頭看衡南。身旁的少女直挺挺地坐著,望著面前的空氣發獃,翹起的睫毛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一動不動。

盛君殊默了片刻,朝著衡南的方向挪了挪,伸手從背後輕輕攬住了她的肩膀。

「不夠親密呀。」幾個工作人員語氣失望,七嘴八舌指導起來:

「頭再靠近一點兒。」

「肩膀再靠近一點兒。」

「不是拍證件照,別那麼嚴肅。」

有好事者,夾在其中高喊了一句:「嫂子親一下盛總。」

盛君殊薄唇一彎,剛想罵人,忽然感覺頰邊到一陣極輕的香風撲過來,心裡一僵。

「好好好!就這樣,太好了!」

衡南自然沒有直接親上來。

她側著頭,嘴唇懸停在靠近他側臉一厘米的地方,極有技巧地停住了,她的眼睫垂著,似乎對這樣的配合感到很無趣。輕而吸的呼吸,淡淡掃在他臉頰上。

盛君殊坐著,目視前方,半邊身子都麻痹了。

太近了。

緊急情況另當別論,腦子裡只有殺敵顧不上其他。得閑的時候,即使是前世最親密時,衡南和他也不過肩膀挨著肩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話。衡南知禮而矜持,他也從無任何逾矩。

更何況,這一千年,沒有除了百合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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