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師妹(九)

雨夜裡,她撐著傘,渾渾噩噩地跟著每一個人視線中雙肩發光的路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她懷疑自己上輩子是生活在下水管道的野貓,不然怎麼會有著與生俱來的苟且偷生的本能?

她聰明地辨認人群中對她有利的異類,尋求陽炎體的庇護。

霓虹燈下的城市,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流川街燈照耀下的川流不息,清河市中心的地標塔,夜色中光輝璀。

馬路上積水如明鏡,「嘩啦」輕輕踩過去,破碎的倒映抖動著,慢慢歸於平靜。倒影中雙層長裙、鴉青鬢髮斜插木簪的少女緩步走過,裙下一盞黃色橢燈,燈下流蘇像雲霧一樣飄起。

「喵——」的一聲嘶啞哀鳴,黑貓如箭一般躥過,污水濺起,再平息下來時,惶惶然的,只有衣衫單薄的短髮少女茫然的面孔。

「太太沒有病……」她隱約聽見二十年來,聽到的一個篤定的說她沒有病的判斷。

與此同時,一陣熱流,猛然汩汩流入胸口,似乎將碎片包裹起來,疼痛如退潮般煙消雲散。

恍恍惚惚中,她彷彿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外頭是瘋狂的夏夜蟲鳴,一隻肉乎乎的胳膊扒著她的腰身,清凌凌的少女哭腔兒:「師姐,山上有蚊子,還有臭蟲。你怎麼睡得著?我……我想回家。」

聽到有蟲,衡南渾身汗毛倒豎,從小到大她最怕蟲。她的手摸過去,摸到一顆毛絨絨的腦袋,還有肉乎乎的臉頰。

可是夢那個自己將懷裡的人抱著,輕聲安撫著,說著自己也聽不懂的話。

再是時光倒轉,風雲倒置,無數片竹葉颯颯搖動,兵戈作響,有人叫了一句「衡南」,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拽,力道極大,她整個人踉蹌幾步,沒防備地一頭撞在他懷裡。

她的額頭抵著他頸下,少年身上熱極,混雜有潔凈的松香氣味,一隻手將她的腦袋按在胸口,骨節分明的手,倉促而敷衍地在她鬢髮上揉了一下,手腕無意中碰至她的耳尖。刀光乍現,風聲過耳,肅殺得乾脆利落,旋即背後「噗嗤——」一聲,有熱血濺在她裙擺上。

「這種怨靈你還應付不了,不要冒進。」

「通通、通通、通通……」

是什麼聲音?

世界彷彿就此寂靜下來。自己的心臟在胸膛跳動衝撞的聲音,被無限放大,通通、通通、通通,一種瀕死的緊張和恥辱的快活,壓倒性地覆蓋了一切疼痛。

她的手無意識地緊握著那枚正在發熱的佩玉,越攥越緊,彷彿要將它捏碎一般,它卻漸漸涼下來了。

「太太!」

衡南猛地坐起來,宛如夢魘後的大寒淋漓,萬物聲音灌入耳中。

郁百合興沖沖地反手關上門:「太太,今天有驚喜誒。」她眯眼笑著,手從背後伸出來。

衡南茫然看著托盤裡乳鴿大小的白兔布丁,外面光溜溜,像上了釉。

郁百合璀璨地笑著,手腕一抖,衡南的眼睛一眨,目不轉睛地盯著波浪般鬼畜翻滾的巨型兔子。

「給您做了個大的,喜歡不啦?哎呦,喜歡死了喲。」

「……」

*

電話鈴聲大作。盛君殊跨進辦公室,拎起座機,「喂?」

「是盛先生嗎?」

盛君殊安靜聽著,略低下頭,睫毛微動:「……那就今天吧,我下午三點左右到家。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不客氣,不客氣。」話筒對面的人回得更加客氣,「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同僚,我們提供一點方便也是應該的。下午三點,麻煩讓您太太準備好兩寸半身免冠照片和其他資料。」

「好,再見。」西裝搭下來,順著披在座椅靠背上。

電話擱下去的瞬間,像是詐屍了一樣再度響起來。盛君殊似乎對此早有預料,手就放在話筒上沒放開,敏捷地接起來,淡然道:「王總。哦,我就是盛君殊……」

張森火急火燎地出現在門口:「老闆,那幾個部部部……」

盛君殊正夾著電話,開電腦的另一隻手頓了頓,瞥了過來,張森就閉嘴了。一直等到他打完整個電話,張森才走進來:「這王總也太不守、守規矩了,怎麼老是直接給總、總裁辦公室打電話。」

盛君殊沒作聲,原來已經開始噼里啪啦地回覆郵件:「你剛才說部門經理怎麼了?」

張森說:「沒、沒大事。就今天早上九點不是有有有個例會嘛,您頭一回到點不來,他們以為出出什麼事了。」

盛君殊的眼珠被熒光屏映得很亮,靜靜地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時間:「讓他們坐五分鐘,我馬上過去。」

張森聽著都頹了,一屁股仰坐在沙發上,一對三角眼沒精打采地看著天花板:「要不然您還是雇、雇一個職業經理人算了。」

「好好歹也是個大、大派掌門,放在過去,那是高坐坐望仙台,百、百萬徒子徒孫排隊捶背捏腳,哪、哪個掌門新婚之夜坐、坐在辦公室加班。」

盛君殊盯著屏幕,彎出個冷笑:「職業經理人,一年一千萬,你替我出?」

這種撫今追昔漂亮話,聽聽也就算了。

師門都給夷為平地了,就零星剩了這麼幾個人,還大派……

張森:「才一千萬,您不是出手就給了丈、丈母娘一千五……」

瞥見盛君殊飛過來的眼刀,後半句話適可而止,咕咚地淹了口唾沫,走過來給盛君殊倒水。

盛君殊按了發送,靠在椅背上就勢灌了半杯茶水:「當個掌門有什麼好,一天到晚閑得慌。」

「誰說閑得慌?」張森說,「就那個星港的老、老闆,給我打、打三次電話了,高價聘您出山。三、三顧茅廬都不為過,我們垚山還是、是大有生意的。」

「星港?」盛君殊心裡定位了一下遠在版圖邊陲港口的城市,閉上眼睛,「太遠了,不去。」

「開了天、天價。」

盛君殊把老闆椅轉向落地窗,表情捉摸不透。半晌,有些疑惑地瞥過來:「有錢,讓他買符啊。」

「……買那個999,還、還是9999……」

是的,聖星除了做家居產品以外,門店裡還兼賣鎮邪器物,掛符、玉貔貅、水晶擺件一類,最便宜的也有將近一千塊。自然了,生意十分慘淡,因為客戶見了好奇,拿起來看到標價,都嘿嘿一笑,還以為店家擺著不是為了賣,就是為了鎮店討個彩頭。

盛君殊看窗外景色,思考片刻:「我給他畫一紙鎮宅,標五個9賣給他。」

「……」張森的汗差點流到下巴上。

想當年,少年盛哥兒多麼的清正板直,一聽見坑蒙拐騙,劫富濟貧,那個面紅耳赤,深惡痛絕,眉頭擰成川字,那個「不做不做,我不做你們也絕不準做」的勢頭,這才過了一千年……

張森:「人、人民幣就、就是腐蝕靈魂的毒藥。」

盛君殊扭過一張沒表情的俊臉:「你說什麼」

張森一臉正氣地站起來:「不、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我這、這就去標那五個九。」

*

「太太,太太……」

衡南被郁百合晃醒的時候,一縷陽光正落在她眉心,她眯著眼,睫毛眨了又眨,全然無神。

郁百合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抓著她的肩膀,把她從被子里拖了出來:「太太,下午有重要的事情啊,可不能睡了。」

她一點都不懷疑,如果不是老闆娶了個睡神,那一定就是老闆晚上太不節制。不然太太怎麼一整天都在睡覺,皮膚還光滑透亮,神氣越睡越好了呢?

郁百合輕輕在衡南耳邊喚:「太太,太太,衣服要我幫你換伐?」

自搬到別墅以來,衡南把十六歲到現在夜夜驚恐失眠的覺全補上了。不過再困,基本的羞恥心還是有的,眯著眼睛,渾渾噩噩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裡的衣服角,郁百合嘻地一笑,關門出去了。

衡南抱著衣裳,木然對著鏡子,費力地拉開裙子背後的拉鏈,開始混沌地想自己是誰,從哪來,到哪去,沒想出結果,睫毛顫顫,眼皮又重了。

郁百合等了半天,不見裡面有動靜。再進屋時,衡南乾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藏藍連衣裙背後拉鏈拉了一半,就被主人放棄了,拉鏈歪著,露出頭髮下面一節雪白的頸子。

「……唉,這真是。」郁百合急得跳腳,又怎麼能怪太太這個小可憐,「老闆誤事!」

灰色琉璃瓶里一束帶露的新鮮百合盛開。衡南的脖子被環形頸托固定住,一張臉微微仰起,劉海兒拿小夾子夾住,側對著郁百合,眼睛閉著,濃密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翳。

睡了這半個月,太太的黑眼圈淡得幾乎看不出了……

拉開抽屜,架子上擺放好的各個大牌的口紅,按照色號分類,像是套裝水粉顏料一樣碼成一排。

但凡女人,都會讓這近乎浪費的排場晃得意動神搖,可惜衡南除外。

郁百合心想,叫醒太太,她也不一定分得清楚這些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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