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師妹(四)

盛君殊頭一次在工作時間內被叫回別墅,站在陽光籠罩的客廳里聽郁百合哭訴。

郁百合腦袋垂著,在盛君殊將近一米八五的身高映襯下愈發萎靡:「就是在房間里不見的,我整個屋子,樓上樓下儲藏室,全都找遍了。」

她甚至怕衡南跳樓了,還一個箭步衝到太太房間的陽台往下看了看,沒有。

盛君殊聽見吸鼻涕的聲音,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你先不要哭。」

他快步走到浴室,郁百合也小碎步跟到了浴室。衡南從浴室里竄出來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打掃,地上灑著泡沫和水漬,隱約連成一串奔向門口的水痕。

盛君殊隨手舉起未拆封的洗面奶看了一眼瓶底,又放下去。

「太太下午就是從這跑出來的,好像嚇壞了的樣子。」郁百合戰戰兢兢地擦了一下眼淚,「我看太太好像早晚在吃小瓶子里的藥片,太太會不會有什麼……」

盛君殊環視浴室一周,忽然嘆了口氣。

郁百合嚇得不敢再吱聲。

盛君殊回頭:「沒事了,你忙去吧。」

這語氣平淡,渾然不像丟了未婚妻的樣子,管家阿姨匪夷所思地看了他好幾眼。但她畢竟受過訓練的,明白豪門之內多秘密,懷著一肚子惶然快步走開。

浴室里剩下盛君殊一個,空氣里還漂浮著溫熱的玫瑰香薰的氣味,他走進去,叉開一雙長腿,慢慢地坐在了浴缸邊緣。

手肘撐在西褲腿上,他伸開手指捻了捻,眼神已經淬了冷意:

「自己出來,還是要我找你。」

話音未落,他兩指併攏,以令人眼花繚亂的迅速一翻,在虛空中掐住了什麼,向下猛地一按,空氣中瞬間出現了類似於尖叫的嘯聲,掛下來的百葉「啪啪」地抖動葉片,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拚命掙扎。

過了一會,怨毒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變成了細弱弱的,嚶嚶的哭聲,像是十三四的女孩發出的聲音。同時,百葉窗外一株綠意盎然的千葉吊蘭,剎那間枯萎凋敝成了黃色。

盛君殊單手拉開窗,抓住葉子把那株枯草拖進來,「噗通」一聲丟進了浴缸里,一連串氣泡,咕嘟咕嘟地從水面升起來。

盛君殊拿紙巾小心地擦了擦指尖的水:「成精才幾年,就敢在我家裡撒野。」

「嘩啦」,一截細細的紐扣藤一甩,搭在浴缸邊緣,好似濕淋淋上岸的人,一點水從浴缸里飛濺出來,一行彎彎扭扭的字,出現在大理石地板上。

「對不起,我只是和她個開玩笑……」

未等她說完,盛君殊掐著它的脖子,提著它起身走出浴室,上了二樓,那嗡嗡嚶嚶的哭聲跟了他一路,拖下一串長長的水漬。

中央空調調控之下,盛夏的房間沁涼舒適。

房間自帶陽台,光線通透而不曝晒,落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充滿松香氣味,被褥凌亂地卷在一邊。

「衡南。」盛君殊叫了一聲。

沒有應答。手一松,那截紐扣藤飄落在地上,他拿鞋尖踩住,它掙扎了半天,好容易翻了個身跪下去,發出砰砰砰的磕頭聲。

盛君殊的目光掃過陽台,茶几,妝台和床,福至心靈,手扶著足有一面牆那麼大的嵌入式衣帽間的門,慢慢劃開,撩起了掛在最外面的一排色彩各異的女裝。

臉色蒼白的女孩穿著白色弔帶睡裙,正抱膝蜷縮在柜子里,一動不動,宛如箱子里放置的人偶娃娃。

盛君殊有些頭痛地俯下身:「衡南,出來。」。

湊近一看,才發覺女孩臉上滿是交錯的淚痕,讓光一照,亮閃閃的。

盛君殊渾身發麻。

垚山派大師兄,從小到大不怕刀光劍影,唯獨懼怕女性的眼淚。

身側手指僵硬地動了動,蜷起來,在她溫熱的頰不大熟練地擦了兩下。

衡南讓人一碰,眼神登時有了焦距,暴戾和恨意一塊襲來,突然的劇痛讓盛君殊條件反射地抽回手去,看見拇指下面兩排小而深的牙印。

衡南哭得淚水斑駁。

他這是……

被那個最溫柔大方、從容鎮靜、同他說話時眼裡帶光、溫聲細語的師妹……

咬了?

盛君殊沉默地摩挲著傷口,轉念一想,便明白衡南對他的敵意從何而來。

同意結婚,同意陌生人一切荒謬的條件,不過是以為從此以後在陽炎體的庇護下,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沒想到剛來第一天,再度遭到怨靈和妖物的纏繞。

所以她的心態崩潰了。

眼前的這個,畢竟只是一個宛如驚弓之鳥的、身為普通人的師妹。

想到這裡,他極其耐心地彎下腰,一手塞進她膝彎,一手撈背後,在衡南劇烈掙扎之前,快速把她從衣櫃攔腰抱了出來。

在他懷裡,衡南簡直就像扔上砧板的魚,拚命甩尾掙扎,盛君殊將這幅細弱的骨架捏緊,防止她掉下去,一手定住她的裙擺,轉過身尋覓房間里的床。

好,床單是濕的。

他面無表情地出門,隨便在走廊里進了一間房間,拿腳點開門,把衡南扔在了床上,張開被子一蓋,將她掩在底下。

這個別墅,最不缺的就是房間。

*

下午四點。

仰躺在床上的、蓋著被子的白色蕾絲睡衣的女孩一直在望著天花板抽泣。

她哭得太厲害,哭聲和吊蘭精的哭聲疊在一起,一模一樣的細弱,嬌氣,那精怪就嚇得不敢再哭了,於是只有衡南一個人的聲音,嗡嗡嚶嚶地盤旋著。

盛君殊斜坐在床上,壓住了她的被子角,膝蓋微彎,膝上放著纖薄的筆記本電腦,十指飛動,抓緊時間回了幾個部門經理的郵件。

衡南身上彌散著濃郁玫瑰香薰的味道。盛君殊百忙之中瞥了她一眼,見女孩眼珠潤澤,濃密的睫毛濡濕,眼淚不住地順著眼角滑落,枕套洇濕了一大片。

他皺了下眉,撩開被子,單手拎著衡南的前襟,把她拽了起來:「坐起來,流進耳朵里容易得中耳炎。」

衡南溫熱的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他手背上。

「……」

盛君殊拿紙巾僵硬地擦了一下,看了她半晌,感覺水分流失得太多,合上電腦,端起床頭柜上的裝熱水的玻璃杯,捏著她的脖頸給她灌了幾口。

衡南冰涼的手攀附上來,握住了杯子,不一會兒便把水杯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喝光了。

風聲鶴唳這一整天,她也是真的渴了。

「衡南。」

衡南拿著杯子,眼裡才像是有了神。眼角、鼻尖都泛著紅,像是雪塑的人點了生動的彩,聞聲側眼看過來。

此刻安靜下來,地板上「咚咚咚咚」的聲音愈發清晰,好似誰在玩彈珠,衡南瞳孔猛地一縮,臉色煞白,一頭撞進盛君殊懷裡。

「……」

因為熱,盛君殊原本把西裝外套敞開來,猝不及防一雙冰涼的手伸進外套,把他的襯衣在手心揉成一團。

盛君殊長這麼大,從未被人這麼摸過,渾身上下繃緊,捏著衡南的後頸領子,下意識地想把她丟出去。

但是懷裡的衡南抖得厲害,盛君殊心裡一軟,那手硬生生鬆開,順著她突出的後脊骨違心地摸了摸:「……那不是鬼,只是植物精怪。長日無聊,作弄了你,我抓來給你賠禮了。」

「咚咚咚咚咚……」衡南緊緊攥著他的襯衣。

「你看它在給你磕頭。」

「……」

衡南默了許久,慢慢直起腰。

她向床邊看去,地上沾著水寫了一排歪歪扭扭的「對不起」,紐扣藤磕頭的頻率已經慢慢地放緩了,「咚、咚、咚、咚」,伴隨著「呼哧,呼哧」的生無可戀的細細的喘氣聲。

衡南捏著被子角望著那一排字,神情茫然,似乎沒想明白,發獃。

角落裡細細的紐扣藤枝條,像菜青蟲一樣弓起身子,一拱一拱地爬了過來,爬到了衡南垂在床沿的腳邊,不斷仰起腦袋來,好似可憐巴巴地作揖。

衡南垂著眼,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倒顯出一種乖戾來,像是無論如何也討好不了的陰鬱小孩。

雪白的赤足在空中輕輕一盪,足尖帶起的風就把那輕飄飄的紐扣藤吹翻了個兒,吹到了角落邊。

紐扣藤撞了個七葷八素,天旋地轉,晃了晃腦袋,再次一拱一拱地爬過來。

還沒爬近,衡南又故意踢了一腳,再次把它掀到了遠處。

盛君殊坐在床的另一側,電話轉眼接了三個,都是談生意,顧不上管衡南如何蹂-躪那吊蘭精。

好在他說話聲線低沉動聽,語氣平和,也沒顯出要走的急燥,反倒成了悅耳的背景音。

他說到「好,再見」的時候,恰逢紐扣藤第六次嚶嚶哭著地爬近了,衡南頓了頓,彎下腰去,將紐扣藤撿起來,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電話結束,盛君殊果然站起來,拉開被子,把她攤平放倒,輕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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