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師妹(三)

「好。」乾脆利落。

車裡死寂。

盛君殊閉了嘴,衡南閉上了眼,張森無聲地咬住了自己的拳頭。

片刻後,盛君殊面無表情地搖醒了衡南:「我說的是結婚。」

女孩盯著他看:「我還用上班嗎?」

「……不用了。」

「上學?」

「不用。」

「我跟你住在一起?」

「當然……」

「那好啊。」她答得很厭世,再度閉上了眼睛。

盛君殊喉結輕輕動了一下,瞧著她:「……近期我會通知你母親辦手續。」

衡南翻過身,背對他蜷縮著偎在座椅上,點了一下頭,齊肩的短髮下,露出一點蒼白的脖頸。

盛君殊把靠近衡南的空調冷風關閉,閉上雙眼,短暫而沉寂地鬆了口氣,

沒錯,衡南是一直很好說話的。

無論他說什麼,她對他從來都只有從容淡靜的「好」「好的」「知道了師兄」。

那一次,師父把他叫過去,談起同師妹婚事,他看見她提著燈站在暗處,燈籠映著她鮮艷的裙角。

那時候,尚唇紅齒白的衡南低著頭,目光只是淡淡地、略有哀愁地掃在他的鞋面上。

待他跪直說了「弟子沒有意見」之後,她才輕輕走來跪在他身邊,衫裙擺動,笑如春風過玉山:「弟子也覺得很好。」

她一直是很好說話的。

除了師門傾落那一次,他加急傳音四次「衡南回來」,衡南沒聽。她衝出去,沒回來。這婚,因此沒能落成。

黑色轎車慢慢地逆著進入校園的人流向前開動,道道杉影流光,從前擋風玻璃上掠過。

他還是選擇完成這個困擾了他一千年的儀式。

年少時他還有些困擾,譬如師父為什麼要把他們兩個湊成一對?

而經過了一千年光陰,他已經不想再思考這個問題。

——因為即使不是衡南,他也想不到別人,索性知根知底,日子也就跟從前在垚山一樣,湊合著過去了。

*

「牙膏,太太,您手上那個是牙膏。」郁百合興沖沖地踮起腳尖,從頭頂的柜子里去除了一整盒嶄新的化妝品,麻利地撕去外包裝,「這個才是洗面奶,我給您拆開。」

未關緊的金屬龍頭裡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石紋洗手池裡,發出清脆的聲音。

別墅的浴室很大,多是線條冷硬的大理石裝飾,洗手池下方几只瓦數很足的橙黃化妝燈一打,折射出奢靡的朦朧昏黃,宛如虛幻夢境。

少女注視著鏡子,鏡子里的自己穿著略顯稚嫩的白色蕾絲睡衣,手裡握著一管牙膏,凌亂的頭髮堪堪落在雙肩上,敞開的領口鎖骨突出,淡黑色眼圈像兩團烏雲,盤聚在蒼白的臉上。

身旁的阿姨已經把洗面奶、爽膚水、護膚乳、護髮套裝和身體乳擺成了一條長龍:「都是我看著買的,照最貴的買的。太太只管用,老闆有錢。」

衡南只是垂下眼,不笑,也沒有做聲。

郁百合的好心情絲毫沒有被打擾,回身嘩啦啦地在浴缸里放水,邊放邊伸手試水溫:「太太一會兒泡個澡好的呀?早上起來洗澡舒筋活血,精神百倍。」

郁百合今年四十八歲,是盛君殊這套複式別墅里的管家兼阿姨。盛君殊一年到頭忙到晚上九點才進家門,夜裡只住那一個卧室,其他房間連弄亂的機會都沒有;早晨七點鐘他又離家而去,像上了發條的鐘,連吃早餐都要聽著電話會議,根本同她說不上話。

她正是傾訴欲強的年紀,一個人每天待在這套空無一人的別墅里,憋悶得快要瘋了。

所以當她聽說有一個太太要來,儘管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這麼髒的一個小女孩,她還是欣喜若狂,一大早就興沖沖地起來工作了。

將蓬蓬頭放置在浴缸邊夠得到的位置,郁百合含著笑地退出了浴室:「換洗衣服在左手邊,臟衣服您隨便扔在我找得到的地方噢。」

「……」

門「咔噠」一聲落了鎖,衡南的瞳孔應激性地微縮了一下,她怕獨處,尤其怕密閉的浴室。

閉上眼睛,彷彿就能看到曾經牆上、鏡子上赫然出現的無數血手印,耳畔是年少的自己慌不擇路的尖叫聲,拍門聲,還有啜泣。

但是現在……

她所站的地方還繚繞著陽炎體留下的一點兒餘暉,也許盛君殊習慣於每天站在鏡子前的這個位置剃鬚,她站在這片餘暉里,感到尤為安全。

緩緩地,浴室里響起了慢吞吞的刷牙洗漱聲。過了一會兒,蕾絲睡衣順著細細的小腿滑落到地上,那腿邁開了堆成一攤的柔軟的布料,赤足跨進了浴池裡。

衡南的整個身子沒進細膩雪白的泡沫里,濃郁的玫瑰香薰的味道籠罩了她。百葉窗外透著庭院植物的翠綠,頂燈柔和,照得人昏昏欲睡。

「滴答,滴答……」蓬蓬頭裡漏出來的水滴,一滴一滴在泡沫里。

衡南閉著眼睛,伸出手,水滴就落在了她彎起的掌心,蓄積了一個小水泊後,飛濺出去。

就這樣,永遠地擺脫了那些東西?

女孩捧住一掌柔軟的泡沫,在鼻尖上遲緩地蹭了蹭,鼻尖後知後覺地掛上了一點白。

以後可以過上夢寐以求的、回歸正軌的生活。

她的身體慢慢鬆弛下來,享受地躺在了浴缸中,眼尾如釋重負地彎起,旋即是唇角,僅是個笑的趨勢,就湧現了一股少女的活氣。

只片刻,即將綻開的笑容迅速枯萎,她的嘴唇發白,發顫,因為一股森涼的呵氣順著她的脖頸向下。

細碎的聲音在角落裡嬉笑,歌聲里伴隨著濃郁的腐爛氣味,旋即一股巨大的力量宛如一隻無形的手,旋住她的頭髮,猛地將她按進了浴缸。

「撲通!」巨大的水花濺起。

「咕嚕咕嚕……」一連串氣泡上浮。纖瘦的手前後掙扎著抓向浴缸邊緣,慌亂中,指甲劈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猙獰地鼓出,一下一下地跳動著死亡的脈搏。

足足三分鐘,少女「嘩」地從浴池中坐起來,一股水順著下巴留下來,臉上、發梢上滿是一片狼藉的泡沫。

池水一團被拽掉的黑髮,緩緩地飄著。她漆黑的眼睛睜大,渾身顫抖著,臉上浮現出反常的紅暈。

她從浴缸中爬出來,撲倒在門口,拍了拍著鈍重的浴室門。

片刻後,聲嘶力竭的尖叫聲響徹整個別墅。

*

「嘩啦——」盛君殊近乎條件反射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他給衡南身上種了一粒用於聯絡的相思豆,因為她說話聲音一直很小,接收器就掛在他耳邊,推到了最大音量。

這聲尖叫,使得相思豆整個兒「咔嚓」綻出了裂紋,盛君殊腦子裡「嗡」地一下,激性地進入戰備狀態。如果有人能看得到他陽炎本體,那個瞬間,他雙肩火焰驟起,直衝雲霄。

好半天,他才覺察到張森在拚命拽他的袖口,捂著嘴咳:「盛總,盛總,開、開會呢。」

盛君殊這才從雲端落下,踩實了地面,略低下眼,發覺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兩排西裝革履的部門經理,正齊刷刷地回著頭,滿臉驚詫地看著他。

盛君殊一向認真,筆記從頭記到尾,有問題隨時打斷,還有閑心觀察一下諸位經理哪個走神打瞌睡,不聲不響記下來,日後好算賬。

時間長了,開會時人人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更會察言觀色,即使盛君殊表情變動不大,見他筆稍一頓,就知道下一刻要提問。

那麼請問,總裁突然站起來代表什麼?

原本研發部門經理正在講運動水壺的新品設計,站在巨大的弧形屏幕前,臉讓投影儀照得五顏六色,活像打翻了顏料桶。

和盛君殊四目相對時,經理驚恐地看著他,差點哭出來。

盛君殊的拇指掩在桌下,在一片靜默中,尷尬地反覆摩挲過鋼筆筆身。

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片刻後,抬起手,矜持地鼓了兩下掌:「很有活力。」

其他人默了兩秒,馬上對著水壺上的彈跳小人熱烈鼓掌起來:「對。」「沒錯。」「我看這個水壺特別有創意,我看了也想立刻跳起來。」

「我也是!」

盛君殊在一片掌聲中拉了拉下擺,神色如常地落座。

會議結束之後,盛君殊仍坐在半昏暗的會議室內。手機貼在另一邊耳廓:「太太怎麼了?」

會議室桌椅、吊頂是一片冷色調的青黑,落地百葉窗透過的一道一道的纖細光柵,輕盈地落在男人的背上,宛如一株光做的植物。

張森抻著脖子聽。

「太太洗澡,忽然從浴室里跑出來,又喊又叫的,一直在發抖。哦呦,不知道怎麼搞到,我把家裡所有大燈都打開了……」

「讓太太接電話。」

「等一下,她在好像正在講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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