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的肖子烈是被水潑了的炮仗,驀然只剩下點紊亂的鼻息,安分地把電話掐了。
「哐哐哐。」
車窗緩緩降下,單向鍍膜背後露出來的是一絲不亂的黑髮,一雙矜貴冷情的眼睛,眼珠黑湛湛,眉骨,鼻骨,薄唇……可口。
幺雞胳膊肘拄在車窗上,熟門熟路搭訕:「老闆,車不錯啊。」
盛君殊注視著她。
幺雞拈著朵掉在前引擎蓋上的夾竹桃:「車技也不錯嘛。」
盛君殊瞧了她手上的花一眼,似乎費解。
張森:「老,老闆,她,她她性暗示你。」
盛君殊捋起袖口看了一眼手錶。六點三十分了,再不走就要趕上早高峰。
幺雞見他沒反應,略有尷尬:「……找誰啊?」
盛君殊扳後視鏡的手略停了一下,再度瞥出來:「我找16級衡南。」
幺雞臉色一變:「不認……」
「謝謝。」他眼瞼微斂,車玻璃就緩緩升上去,灰色鏡子般映出幺雞驚愕的臉。
Vanquish緩緩向後倒,利落地向前駛入正道。
張森從後玻璃看見幺雞頂著紫色爆炸頭,站在原地怒氣沖沖地朝他們比中指:「找那鬼妹幹嘛!」
十分鐘後,車停在四號女生宿舍樓前。
車裡空調溫度極低,盛君殊的純正陽炎體不怕,張森早就被吹得哆嗦著披上了外套。
女生寢室樓下,四五對年輕情侶正摟抱在一起,啃鴨脖似的相互嘖嘖,難捨難分。更有甚者,吻到深處,架起嬌小女朋友,吧嗒一聲坐在vanquish前引擎蓋上。
「往往往哪坐呢?!」張森臉都綠了,猛拉車門半天,車門落了鎖,拉不開。回過頭,瞥見盛君殊在光影里安坐如鐘。
張森艱難地收回了手,如坐針氈。
倒是那女生讓引擎蓋下的發動機一燙,花容失色撲進男生懷裡:「啊,好熱!」
一道玻璃門之內,宿管員阿姨帶著眼鏡看報紙,獨善其身。
……
眼前這所清河財經,是本地一所地處偏僻的職業大專,無論從教學條件還是學生的表現來看,都好像不太正規。
衡南,就在這所學校裡面。
張森懷裡的檔案袋,記錄拋物線一樣的人生:貧困學生,初中以第一名的成績特招進清河市一中,保送至高中部,三年擔當芭蕾舞劇女主角,班花,芭蕾舞女神頭銜無數。
可惜從高二年級開始,成績一落千丈,曠課、早退、警告,三進三出精神病院,才勉強進入眼前這所大專。
在許多人眼裡看來,這就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張森唏噓,因為衡南上一世天資聰穎。只還魂,不投胎,同一個人,這一世怎麼混這麼慘?
盛君殊靠在椅背上,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唇,目光滑過一對對扭股糖似的小情侶。
張森當然不知道盛君殊在想什麼。
他在認人。
如果她有了男朋友,他還得想個理由,把難捨難分的小情侶拆開,把女方單獨帶回去。他一邊找,一邊思考這個麻煩的理由。
盛君殊尋了一遍,姿勢一動,想到什麼:「今天星期幾?」
「星期……三?」
盛君殊打開了手機記事本。準確在密密麻麻的日常里抽出一頁課表,盯著看了片刻:「她不在這兒。」
「不在?」
「這節馬原,她翹課打工。」盛君殊答得輕描淡寫。
*
咖啡店上午的生意集中在七到八點。上班的老師、打卡的學生都在這個時段湧入校園,九點以後,咖啡店幾乎門可羅雀。
路上不再有人,店鋪外發傳單的熊本熊玩偶緩慢地轉身,彎腰,拉開門鑽進店中,小心地跨過正在地上移動的長條拖把。
拖地的阿妹直起身,笑嘻嘻地打了它屁股一下,熊遲緩地捂著屁股,滑稽地慢跑幾步,擠進狹小的工作間。
咖啡館是個迷你小店,只容四五張塑料桌子。工作間也很小,只是擠著擺了一張長條椅子,對面是員工存放個人物品的鐵皮柜子。
沒吊頂的屋頂管道猙獰密布,唯一的燈泡壞了,僅高處的排氣扇轉動著,透著一點嗆人的白光。
熊本熊慢慢地卸下頭套。巨大的頭套之下是一張巴掌大的、瓷白的臉,濕透的頭髮絲黏在耳廓上。
她將背帶卸下來,手臂鑽到身後去拉拉服裝的拉鏈,貼到了一雙微冷的手。她陡然僵住。
那雙手已經將拉鏈「滋啦」地拖下來。男人滑膩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你看看,要幫忙也不說一聲。順手的事情。」
人偶服裝從兩邊滑落下去,盛夏時節,女孩仍舊穿著淺杏色棉麻長衫長褲,此時已被汗水打得透濕,貼在身上,隱約勾勒出一道彎曲的腰線。
那隻青色血管虯勁的手,扯住長衫背後,有一搭地沒一搭地輕輕拉動:
「熱吧小衡?我早說給你開雙份工資,你就是不肯。」
四十多歲的光頭是咖啡店的老闆,發茬子下面脖子上的肉壘了好幾層,一雙向下的眼,看著襯衣背後隱約透出的黑色文胸的搭扣。
他的食指忽然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原來是那女孩將手伸到背後,止住了他的動作。
這個女孩子,出一身汗,手還是涼得像冰塊似的,不過讓她這麼不聲不響地捏著,倒是怪舒服的,他也就順著她,沒再動彈。
女孩扭過身來,自顧自朝外走,摘下掛鉤上的綠色圍裙,熟稔地掛在纖細的脖頸上,走向了櫃檯。
迎門的光線,從下頜開始,慢慢落在她臉上,逐漸勾勒出一張沒什麼血色的姝麗面孔。
一雙眼黑漆漆,如點墨,像千禧年流行過的日式艷鬼娃偶。
胖子背著手,跟著女孩走出了工作間。
拖地的阿妹悄悄抬眼窺探。
她是鄉鎮女孩,臉上兩坨凍紅,不像衡南,個兒高又白。她知道衡南在店裡,老闆一定會像牛皮糖一樣緊貼著衡南。
果不其然,江胖子又拉起衡南的手,說給她看手相,女孩的手指纖細又柔軟,江胖子拉著她的手指,把自己手腕上的佛珠轉過來:「上禮拜廟裡求的,正經的小葉紫檀。」
衡南低著頭瞥著,長而濃密的睫毛垂著,沒有任何反應。
這是個怪胎。當初找兼職的時候,這條街的的老闆都面過她,懷疑她腦子有點問題:總是曠課打工,整個人鈍得很,說話不應,不理人,一點活氣沒有……
但是他說用就用,長得這麼漂亮,不用白不用。
「這佛珠我帶著小了,倒襯你,你試試。」胖子說著,將那串佛珠從自己腕上滾到了她手腕上,順帶著將那雪緞子似的手背也摸了過去。
衡南用冰涼的手指推著,將那佛珠又給他直挺挺地滾了回來。
胖子面色一僵——
「叮咚。」
清脆的迎客鈴聲響起,有客人進來,他只得鬆了手,衡南立即抽回收手指尖,垂著頭站在了櫃檯後面。
衡南極怕生人,好在收銀台電腦架得很高,瓶瓶罐罐擺滿,遮住了她半張臉。
「……」
衡南喜歡熟客,熟客自己懂得看菜單。就怕生客問東問西。更可怕的,是她和客人都在等對方說話,尷尬的沉默。
收銀台電腦顯示屏右下角貼了張舊標價簽,邊角沾了毛絮翹起來,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反覆扣動翹起的邊角,「請問要點什麼?」
聲音低而急促,好像是被一股腦擠出來的。
客人沉默,她能敏銳地感覺兩道目光靜靜落在她臉上。
借著電腦的掩護,她稍稍抬起眼睛來,看見對方西褲上閃亮的金屬皮帶扣。男人手臂上搭著深色西裝外套下,露出價值不菲的腕錶。
她有些呆住了。並不是因為這穿戴,而是她因為感覺到一陣幾乎熾熱的暖意撲面而來,將她整個籠罩在其中。
……是個陽炎體。
那些附著在她身上的,壓在她肩上的、在她頸後冰涼哈氣、在她耳邊呶呶不休的,在這股熱浪中剎那間尖叫著四處逃竄,像是被火星撩到的蝙蝠,呼啦啦飛了個乾淨。
她感覺自己像是暴露在陽光下的濕衣服,慢慢地瀝幹了水分,輕盈得可隨風盪起。
這是她從小到大見過的,最強的陽炎體。
只可惜馬上就要走了。
這樣想著,索然無味,機械地重複:「您想要點什麼?」
養尊處優的年輕男人沒搭話,衡南驀然看見他雙肩陽炎火焰燒得更盛,如果再往上看,她就可以與來人四目相接,但是她低下頭去。
她恐懼眼神接觸。
胖子見衡南半晌應付不來,把女孩往旁邊一推,自己站在櫃檯後,熱絡地捏過了菜單遞來,「第一次來嗎?可以嘗嘗我們這兒新品。」
那男人的目光在菜單上走了一遭,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