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完滿(上)

應王府。

正二品的東瀛督察官,攜妻帶子,跋山涉水趕回來,嘴邊好幾個血泡,滿臉掩不住的憂色,連上朝見天子都有些心不在焉,下了朝,便步履不停,匆匆回府去了。

坊間傳言,是應王府的老太太病重,眼看要不行了。

作為老應王雲嘯的妻,蕭氏歷經應王三代,一個寡婦,歷經了炮火紛飛、生死一線,扶了兒子,又保孫子,實在是個奇女子。如今蕭氏六十有五,身體每況愈下,而年幼的應王才十一歲,離了主心骨奶奶,應王府的未來的命運將會如何?

屋內傳來輕輕的啜泣聲,無數人的刻意收斂的呼吸在蕭氏住的這一間小小廂房擁擠,連空氣都變得沉重而濃稠。

拂月半跪在床邊,懷裡還抱著一個安睡的嬰兒,她努力地將臉湊到蕭氏耳邊:「奶奶,看見了嗎,這是瑾兒。」

鳴夏背過身去拭淚,錦冬哭得雙眼通紅,胸腔里一抽一抽的,無神地靠在床尾。

蕭氏吃力地睜開眼睛,臉上浮現出一種格外枯敗的灰色,唯有眼睛還算清明,像是燈枯油竭之前,最後一抹不太穩當的火星。

她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嬰兒的臉,側頭看著憔悴的拂月,極艱難地扯出一個微笑:「好,好,家裡又多了一朵花兒。」

鄭襯也紅了眼眶,他依稀記得當日與蕭氏對弈時,對方還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通身都是氣派,這才幾年,竟然就這樣……他用不太穩當的聲音道:「奶奶,您放心。玄雲必會好好照顧妻兒。」

蕭氏笑著「嗯」了一聲,慢慢道:「老二,你瘦得多了,往後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拂月咬著唇點頭,身後的錦冬哭得更厲害了。

「央兒呢?」她不願浪費時間,挨個點過去。推月牽著蹣跚學步的孩子湊到床邊,孩子福了福,奶聲奶氣道:「央兒見過奶奶。」

蕭氏笑道:「一轉眼,央兒都這麼大了。」她拉住推月的手,目光移到她臉上,含著無盡的慈愛與不舍:「孩子,這個家,辛苦你了。」

她另一手牽過雲清來,把他的手和推月的手搭在一處,轉頭道:「清兒,聽你大姐的話,別惹她生氣。」

雲清用寬大的袖子不停地抹著眼淚鼻涕,哭得呼嚕呼嚕的,活像一隻滑稽的小狗,帶著哭腔兒道:「我一定聽姐姐的話,早點長成大人,奶奶,奶奶……」

推月反握住蕭氏枯瘦的手,咬牙道:「奶奶放心,推月……推月一定會撐起雲家來,不讓雲家列祖列宗失望。」

推月那武官夫君也跪在一旁,表情動容地連連點頭。

蕭氏閉上眼睛,嘴唇向上勾起,許久才道:「可惜了,老三不在。」

她親手在那孩子手腕上做了標記,保她一世平安喜樂,不出意外的話,轉世已經三年,秦沅一定找到了她。一旦找到,他就會盡己所能守住她。

她算著時間,蕭氏的軀殼在陽世已到最後極限,在一刻鐘內,她必須得返還天宮了。

「啼春、鳴夏、剪秋、錦冬……」

其他人向後一步,四個丫頭紛紛靠過來,臉上都是梨花帶雨。

「別哭了,傻孩子。」蕭氏輕輕笑道,「桌上放的是你們的賣身契……」

「老太太!」錦冬睜大眼睛,哽咽說,「我不走,我哪裡也不去,我就守著這裡……」

「噓……」蕭氏氣若遊絲,將食指抵在唇上,語氣堪稱溫柔,「收好,往後你們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四個人滿眼通紅地看著她,都趴在蕭氏床邊:「老太太……」

涼玉睜眼看了看這一屋子人,心裡纏繞著絲絲暖意,這是她在凡間的家啊——

來的時候渾身狼狽,失魂落魄,走得時候,卻是真捨不得。

「我走以後,撤掉百花樓,不必再上香,花神會予你們福祉。」她的目光穿越過這廳堂,快速地將應王府內熟悉的亭台樓閣,全部掠過一遍。

最後,蕭氏閉上眼睛,抬起手來,輕輕地留下了此生最後一句話,輕得幾乎像是嘆息,「多謝。」

多謝你們。

隨即軀殼向下陷落,涼玉的魂魄脫出,在這個瞬間,她眼前忽然出現一抹細微的光暈,一隻斑斕大虎的剪影一閃而過,隨即面前出現了一個滿頭白髮枯瘦又眸光銳利的老人。

這是……真正的蕭氏。

蕭氏不苟言笑的麵皮上浮現出了一種欣慰的微笑,恭敬地沖涼玉行了一禮。

涼玉也彎下身去,裙踞拖在地上,與她行了個平禮。蕭氏有些怔愣,她們之間一句話也沒有說,涼玉已認出她來,笑了笑,轉身離去。

魂魄交錯,不過一瞬間。

匆匆人間歲月,像是一隻有力的手,曾經承託了她最脆弱無助的靈魂,在她千萬年的漫長壽數中,增添一點世俗生活的味道。

而不論為人還是為神,總要嘗遍人間煙火,才會明白愛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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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步履不停地回了花界,清章殿內司矩坐鎮,見她來了,站了起來:「殿下。」

涼玉微一頷首,坐在妝台前,任由司矩給她簪上繁複的華冠。

司矩手中象牙梳沿著她的順滑的長髮向下,她蒼白的面容倒映在鏡中,眼睫低垂,竟然趁此機會無聲地打了個盹。司矩扶住她的肩頭,發覺涼玉最近越發瘦削,腰圍小了兩個尺寸,肩膀上的骨頭彷彿一掰就能折斷。

「殿下?」她簪上最後一朵花,輕輕喚。

涼玉很警覺,幾乎是立刻便睜開眼睛,「嗯?」

司矩心中忽然漫出一股酸澀,記起涼玉小時候賴床,為了叫她上朝,門板拍爛了她也不肯起來,捂著耳朵接著裝睡。那段日子回想起來,竟然恍若隔世。那個萬事不操心的天真少女一去不返,現在她宛如驚弓之鳥,日日殫精竭慮。

她俯下身來:「殿下不必太操心了,諸事有臣。」

涼玉微微笑了笑,唇間卻溢出一絲嘆息,她將胭脂往嘴唇上一撲,剎那便掩蓋住所有的蒼白孱弱,鏡中人顏色明艷,黑眸紅唇,笑起來光華滿目,像是濃郁的桂花香氣,直往人心裡鑽。

她瞅著鏡子左右看看:「阿矩,你別嘮叨了,再嘮叨就變成老太婆了。」

司矩聽見她話中熟悉的調侃之意,才覺得放下心來,半晌,眉心擰緊,試探著問道:「殿下最近……還去領雷罰嗎?」

天罰一個千道雷,外加先前在凡間濫殺無辜的八道,總共一千零八道雷,天界眾人,誰聽了也覺得膽寒。

可是面前這看起大大咧咧的少女,竟然一直咬牙受著,她從來不曾害怕,也沒有害怕的餘地。

涼玉含糊地「嗯」了一聲,「快完了。」她回頭看了司矩一眼,笑起來,用手指輕輕摩挲她蹙起的眉頭,玩笑道:「阿矩別這麼苦大仇深的,我的的確確是借了花神印的法力,有借就要有還嘛。」

司矩知道她心如磐石,只得放棄,轉而道:「殿下最近可有去看神君?」

涼玉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許久才道:「不曾……」

她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她騎在鳳君身上□□鳳君的景象。鳳君為人看似風流,實則有一身傲骨。他做神君的時候,人人對他恭恭敬敬,他就算是落入青瓦洞,也沒人敢當面折辱。

可是她竟然趁人之危,借著他昏迷不醒,對鳳君做出這種事情……

實在是不可原諒!

她一面懊惱,一面驚慌不已,她如今竟然執念重到無法控制自己的地步,實在是出乎她的預料,甚至有些糊塗。

還是多挨幾道雷,徹徹底底清醒一下再去見鳳君吧。

可是,都已經四十餘日了,那邊也沒有消息傳來……

司矩見她面色古怪,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剛想要接話,便聽到涼玉問道:「嗯……鳳君那邊,有消息嗎?」

她這話問得格外古怪,似乎是想知道又不敢知道的模樣,司矩一時納悶,心道:涼玉心心念念都是鳳桐,為了他能挨一千道雷,現在鳳桐醒了,她竟然躲得遠遠的,莫不是吵架了?

這樣想著,不禁也跟著結巴起來:「呃……臣聽聞……聽聞神君已經醒了幾日了……」

「哐哐哐——」

清章殿侍女著花瓣一般輕紗衣,輕輕裊裊地過來,恭敬道:「殿下,門外青瓦洞的錦繡求見。」

司矩頓時感覺清風拂面,瞬間堅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遏制不住興奮地推了一把涼玉:「殿下,必定是那邊耐不住,先過來說和了——殿下,別置氣了,快去吧。」

說著,邁著輕快的步子去開門了。

涼玉怔怔盯著司矩的背影。阿矩……阿矩竟然有這樣八卦的一面?

直到錦繡出現在面前,她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錦繡笑吟吟道:「殿下,這都多少日沒去青瓦洞了,莫不是忘了神君吧?」

涼玉哽了一下,有些艱難道:「姐姐。鳳君……鳳君他醒來以後,沒說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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