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小別離(中)

日夜交替,周而復始,日子一下子變得漫長而孤寂。新傷疊舊傷,她終於大病一場,身體時而冷得像冰,時而燒得像是火爐,鳴夏以為她的「寒疾」又發作了,憂心忡忡地拿了幾床被子來,將她裹成一隻臃腫的蠶。她額頭上是晶瑩的汗珠,半夢半醒間,睫毛輕顫,嘴裡溢出一聲有些沙啞的叫喚:「……娘。」

娘帶我去軒轅林吧,就像從前在重蓮山一樣,不要遇見任何人,涼玉一輩子不要和娘分開。

頓了頓,似乎進入另一個夢境,眉頭舒展開,輕不可聞道:「鳳君。」

醒來之後,她茫然睜開眼睛,壓制不住體內橫衝直撞的氣息,當場吐了一地的血,嚇得鳴夏和啼春跪在地上,雙肩抖動。

她躺在床上,看著帳子頂,無謂地抹了抹嘴角,道:「沒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吐這一回血,彷彿體內淤積的情緒終於疏通了些,心裡沒有那麼難過了。她想,原來吐血是一件好事,從前老是強咽下去,都憋壞了。

這日天氣極好,她在院子里看了小雲清射箭,少年還沒來得及擦一下臉上的汗水,就讓推月一個口信叫去了兵營。兩年前的雲清在院子里頂碗,讓鳳桐的破空一箭嚇得差點尿了褲子,現在竟然可以在軍營里真刀真槍地獨當一面了。

剛下過一場雨,院子里滿地白色夾竹桃的花瓣,風吹得又涼又舒服,涼玉撐著腦袋靠在石桌上,閉上了眼睛。

朦朧間感覺到有人急匆匆地來了,他的衣擺帶過一陣焦急的風,可到了她的面前,腳步又立即慢下來,似是在躊躇該不該驚擾,站定在她面前,竟然半晌不發一語。

她好容易才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人著白袍,腰上一圈紅色的蹀躞帶,樣式有些眼生。她往上看去,嚇了一跳:「疏風仙友?」趕緊揉了揉眼睛站起來,低頭整理自己褶皺的衣領。

「你……你坐著就好……」他的眼神閃爍,臉竟然通紅。

每次疏風見她,都顯得很緊張,弄得涼玉也有些窘迫,引他坐下:「你……你也坐吧。」

疏風撩擺坐了,還怔怔看著她的臉,二人相視無話,半晌,涼玉率先開口:「那個……」

這一下,疏風總算記起來火急火燎所為何事了,他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章來,推到涼玉面前。

涼玉看見奏章上一個「密」字盈盈閃光,不禁蹙了眉頭,看了疏風一眼,後者示意她拆開。

涼玉猶豫片刻,拆了信展開,一行行略過,心裡猛地一沉。

他觀察著她的神色,嘆了口氣:「摺子遞到司墨仙君那裡,他私自扣住了……」

涼玉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急了:「你見過司矩和她哥哥了?」

他點點頭:「此事已到不可轉圜的餘地,司墨兄妹主動找到我,我們商議了一下,覺得還是得知會於你。」

涼玉這幾日一直病著,臉色十分蒼白,點頭笑道:「我曉得了。你快快回去,別讓人看見。」

她的眼神落在雪白的信紙上:溫玉上秘奏於天地,奏報前花神涼玉入魔,血債累累,罪不可赦,兩百年前並未身死,如今尚苟活人間,已知其容身處,請天宮出兵速速將其捉拿問罪。

不知為何,真的到了這一天,她反倒鬆了口氣,彷彿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擔子一樣。

「殿下!」疏風見她沒有反應,臉色凝重,「接奏的文官不只司墨一個,擋住了這一封,誰知道會不會還有第二封、第三封,早已遞上去了!」他呼吸顫抖,「這件事情一旦讓天帝知曉,便是整個天宮對你一個,你……」

涼玉默了片刻,答道:「我知道。」

她看了那摺子一眼,微微笑道:「只是,現在誰沾上我,誰就是活靶子,你們還是……」

他忽然強硬地打斷道:「沒有還是,這封摺子我會就地銷毀,永遠不會讓它見天顏……」

「好仙友!」她嘆息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嗎?或許這摺子只是個引子,反倒將你釣出來了。」

疏風也嘆了一聲,語氣和緩下來:「無所謂。」他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道,「我和司矩仙君一樣,自打知道這件事開始,我們便已經是一起的了。」

涼玉心中一熱,看了他很久,深深吸了口氣:「你知道公然與天宮為敵有什麼後果?」

「當年鴻漸上神被誅殺於南天門外,叱吒天宮的鳳桐神君,讓天帝逼作下界謫仙。」他的臉上青白交加,是一種憤慨和不屑相融的神色,額角青筋都暴出,「無非貶斥,最多一死!」

她被他突然拔高的語氣嚇了一跳,緩聲道:「或許到不了那一步,不要想得那麼糟……」

他的神色緩和下來,有些窘迫,咳了一聲,又恢複了謙謙君子的姿態。

涼玉看著他,倏忽笑起來,她在院子里踱步,裙擺逶迤,「每天要防備那麼多暗算,真是煩死了死了,倒不如擺到檯面上來,大家真刀真槍地打一場。」

疏風本已跟著微笑了,聽到「真刀真槍打一場」後,眉頭立即皺了起來:「殿下……」

涼玉輕輕一笑,沒有回話,接著道:「我原以為,只有我一個的。」

疏風的眼眶發紅了:「殿下要做什麼,小仙自當盡心竭力。」他環顧四周,似乎覺得一句承諾仍然不夠,眼神忽忽一明,「我回去叫上司矩他們,今天便搬來!」

涼玉:「……」

什、什麼?

司文的疏風棄文淵閣奔她而來,還要帶著司矩司墨一同過來,這不是公然反了嗎?

涼玉眉心直跳:「茲事體大,仙友還是先回去……咱們慢慢商議。」

「慢慢?」他擰起眉,看上去比她還發愁,苦口婆心道,「殿下,我們若不快些應對,你不怕天宮的人明日就來抓你上天嗎?」

涼玉瞪著他:「呸呸呸!」

疏風自知失言,閉了嘴,面頰微紅。

這一炷香的時間裡,磨礪了兩百年,終於變得穩重有禮的疏風,在她面前已經失態數次,要是讓文淵閣小童祈年看見,一定會驚得合不攏嘴。

疏風終於坐了下來,皺著眉頭問道:「那……殿下以為呢?」涼玉想了想,道:「誰說我們不先發制人了?既然溫玉決定攤牌,那我們比她攤得更早就是。」

「你是說……」

「寫一封明奏上去,說溫玉乃魔尊跫戾之女,暗合季北辰,誣陷謀害涼玉,以奪其位,請求徹查。還有人證,司矩算一個,還有一個……」

她眼眸一黯,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想必,我要去一趟青瓦洞。」

腳上一雙金絲履,輕盈地落在高處,少女的表情有些心不在焉,她向前遲緩地走了幾步,又頓住了,就地蹲下來,煩悶地扒拉著地上的青草。

涼玉的皮膚白皙,穿了輕煙似的藤蘿色衫裙,腰帶一系,顯出了纖細的腰肢,但寬大的罩衫規規矩矩地穿在外面,將裸露的肌膚遮住,那柔軟的嫵媚被擋住了大半。長發束得有些鬆了,斜斜地披在身後,蹲在茂密的草叢裡,似一隻惴惴不安的白兔。

她捋了兩下草,指間帶下一大把濕熱的草桿,植物混著露水的氣息又讓她出神,這是桑丘和青瓦洞的味道,是鳳君身上的味道。

她的眼神變得澀然,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拍了拍手站起來,裙擺窸窸窣窣地划過草葉。

還是得去。

對七百五十歲以前的涼玉來說,桑丘就是樂園。這裡沒有玉郎的棍子和訓斥,沒有寫不完的策論和練不完的法術,取而代之的是無數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奇小玩意兒,有兩個笑眯眯的侍女變著花樣做好吃的糕點,有一個陪她玩、慣著她,天不怕地不怕,怎麼都會保護她的鳳君。

他常常出言諷刺她,可是卻耐心地教她寫字,奚落她,卻手把手地教她用劍,他的手輕盈地帶著她的手,劍刃一挑,花瓣紛紛落下,鋪了一地,她「哇」地撒開手去接,他嘴角含了一抹笑,站在她背後看著。他會帶著她下棋,她像屁股上長了倒刺似的左蹭又蹭,抓耳撓腮,他睨她一眼:「坐端。」伸手點點棋盤,笑道,「第十盤了罷?你看你連玲瓏都不如。」

他會陪她到人間,走過天山腳下,東海之濱,一時興起,就橫出玉屏,吹奏一曲,吹完了側頭問她:「好聽嗎?」涼玉咬著手指,不耐煩地絞著他的袖口,懨懨嘟囔道:「我餓了。」

他笑罵一句沒出息,還是將她衣袖一牽,下館子去。

逛到夜晚,她困得眼皮打架,他背著她回去,隱約聽見他的聲音低低傳來:「你怎麼這麼麻煩?」回頭看她一眼,手伸到背後摸了摸,確認她沒有滑下來,才道,「夜裡冷,別睡著了,醒來跟我說說話。」

她迷迷糊糊道:「說什麼?」

他道:「花燈好不好看?糖葫蘆好不好吃?」

她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嗯,下次還要。」

他冷笑一聲:「還要?玉郎布置的策論,你寫了嗎?」

涼玉: 「……」

他眸中帶著笑,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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