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小別離(上)

撥月四日後下葬,棺木里滿是玉簪花,香氣襲人。

同一日,宮城裡傳出了鄭貴妃的死訊。曾經的天子寵妃多麼顯赫,失寵後卻得了失心瘋,死因撲朔迷離。天子感念她伴駕多年,棺槨里放了一雙鑲金戴玉的舞鞋。

看來多年夫妻,算一算,也不過是那初見一面的心動。

涼玉在窗邊坐著,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院子里空無一人,她屋裡太安靜了,撥月畫畫的筆墨還像從前一樣擺著,碟子里盛滿糕點。

她拈了一塊放進嘴裡,嚼了嚼,又吃了一塊,覺得很苦澀。

「奶奶。」她回頭,是雲清在叫她,他乖巧地立在一旁,捧著她的茶盞,「喝點茶吧。」

「三姐走了,大家都很傷心,奶奶要保重身體。」

不知道誰教他這一套,可是他的眼睛裡充滿無措的哀傷,她摸了摸他的頭,「沒事,一切都會好的。」

她眸子微微一閃,垂下了眼帘。

是啊,都會好的。

半夜裡,房檐上倒吊下來一個影子,少年似乎忘記了上次分別的不歡而散,笑嘻嘻道:「小涼玉,你看起來真憔悴。」

她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嘲笑道:「三世子看起來意氣風發。」

「你陪我出來走走罷。」他牽著涼玉的袖口,硬拉著她在百花樓的房檐上走。二人的腳步輕輕,像兩隻敏捷的貓。

涼玉的裙擺逶迤在腳下,發出纏綿的沙沙聲。

月亮就在眼前,比望月台上看出去還要大而圓。她忽然想到跟鳳桐一起坐在屋頂上的那一日,她那得意忘形的一吻。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月不見,故人還會在原地嗎?

夜風很涼。

「三世子有沒有喜歡的人?」

朗月怔了一下:「算是有吧。」

涼玉點頭道:「那你要好好待她,切莫負她。」

朗月愣了片刻,隨即捧腹大笑:「你真有意思。」

涼玉有些薄怒地跳下屋頂,重重落在望月台上,灰塵四起,嗆得她咳嗽起來。

恰對著一張熟悉的臉。

身後的朗月猛地止住了笑,眼中閃過一絲忌憚,十分沒出息地化作一抹黑影,一聲不吭地便徑自溜了,連招呼都沒打一句。

鳳桐坐在案旁,茶盞正舉在唇邊,聽到了響聲,回過頭來,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她慢慢靠過去,低低喚道:「鳳君……」

「嗯。」他隨意地應一聲,像是從前的無數個日夜,像從來沒離開過一樣。

她輕手輕腳地坐在他對首,唯恐動作大了,眼前人便如幻像消去。她想了又想,遲疑道:「你……你不生我的氣了?」

鳳桐笑道:「傻丫頭,我何時與你生過氣?」

她心裡頓時放下了大半,聲音也有了底氣:「玲瓏怎麼樣了?」

他放下茶盞:「沒事了,尚在青瓦洞休養。」她懸著的一顆心落了,眼眶濕潤起來,一時間歡喜又苦澀,有些語無倫次了:「我早該去看看她的,可是年畫……」

他嘆了一聲:「我知道了,都怪我那日走得太倉促。」

她點點頭,仔細窺探著他的神色,仍是覺得手心冰涼,心底焦躁不堪。她像只敏感的貓,只依靠手心的熱度,便能判斷出來摸她的人心情何如。

鳳桐神色如常,不見半分芥蒂,可她就是覺得,今天他們跟往常不同了,像是隔著什麼似的。

她咬了咬牙:「鳳君,我那一天攔下你,是因為……」

「不必說了,沒事的。」他中途截斷,竟然對著她露了個寬容的笑。

這種神色十分陌生,因為他對她從來都是有一說一,從不會有半分客套。可是這種神色,卻讓她想到小時候,她打碎了娘最愛的一隻琉璃碗,娘看她嚇得手足無措,笑著說沒關係的樣子。

是長輩對於小輩不懂事的寬容。

她心底一驚,余光中月光冷冷地鋪滿整個案台,清暉沾滿他的衣襟,他雖然笑著,卻沒看進她眼底去。

鳳君今日不像是她認識的鳳君了。

她長長嘆了口氣,一陣尷尬的靜默蔓延開來。

她有些綳不住了:「鳳君,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嗎?」

「什麼心思?」他淡淡過來,神色如常。

「我對季北辰沒有半分留戀,我……」她面頰上浮上一絲緋色,咬住了嘴唇,眼珠卻閃爍著光芒。

他微垂眼帘,神色仍然淡淡,似乎是在和她談論著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負你如此,應該的。」

她的眼睛瞪大了,瞳仁顯得愈加漆黑,眼神有些茫然,那漆黑的瞳仁便許久才轉了一轉:「鳳君待我……如父如兄……」

「以後,也一樣會如父如兄。」他勾唇笑道,「當日重華夫人將你託付給我,為的不就是如此嗎?」

他的表情是恰到好處的不解,沒有露出一絲端倪。

她有些驚惶了,手腳冰涼,她的聲音不易察覺地顫抖著:「鳳君全我仙身,救回我的命,那時候,你在想什麼?」

他頓了頓,答道:「故人之女,養育之恩,怎能看著她魂飛魄散?」

「僅僅如此而已嗎?」

「你還想要如何?」他終於反問,眉宇間浮出几絲不耐,語氣卻是好言好語的溫和。

她眼裡不受控制地浮上淺淺的水霧:「你能不能說實話?」

他看著她,失笑道:「本君所言,有哪一句是假話?」

「那麼鳳君待我……」

他憐愛地摸摸她的頭,這一下卻彷彿是在抽她的臉:「你說我待你如父如兄,你自當如妹如女了,你長這麼大,本君哪一天對你不好了,嗯?」

她的心彷彿停擺了一般,浸在冰水裡,不敢置信。

「近些日子忙了些,沒能早點回來看看你,該不會覺得委屈極了?」他笑道,「以後我怕也不能常常來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為什麼?」她獃獃看著他。

「我要成婚了。」

她猛地笑了:「不可能。」

他長眉微挑,勾起一抹笑,卻是在不屑於她的反應:「有什麼不可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一百來歲便屬意季北辰,本君一千多歲,卻不許成婚?」

「……是誰?」

他垂下眼帘,睫羽溫柔地傾覆下來:「玲瓏。」

「……」她心神不穩,轉瞬間一口血又從喉嚨涌了上來,被她強咽了下去。她瞪大眼睛,強笑道:「你什麼時候喜歡上她?」

鳳桐道:「那一次從芷蘭行宮回來,玲瓏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兩個月。」

那時……那時……

她不信,無論如何都不信。

「你傷得那麼重,為何還元神出竅回來看我?」

他看著她,坦然笑道:「那一次你嚇得不輕,你沒經過這樣的事情,我不放心。」

是啊,他們從前就一直如此,他事事周全,對小輩照顧得妥妥噹噹。

鳳君向來護短,保護她,偏寵她,縱容她。他待她是好,好得不得了,好得她早已習慣身邊有一個他,可他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她。

水中月好似觸手可及,可是它從來,從來都是掛在天幕上的,沒有一日真的浸在冰水裡。

她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憋了半晌也只能勉強不發出聲音:「玲瓏錦繡都是你的侍女,你為什麼偏偏喜歡玲瓏?」

「涼玉。」他責怪地看她一眼,蹙起眉頭,「不要胡攪蠻纏。」

她低著頭,無聲地掉眼淚:「那……鳳君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吻我?」

他怔了怔,眼神中帶上一絲恍惚的歉疚:「那一次……是我燒糊塗了。」

好,好。她問不下去了。

宛如時光回溯,她拖著殘破不堪的身軀,躺在星寸台的血泊里,那個台下她一心喜歡的少年,注視著她的眼裡滿是厭惡。

她總是重蹈覆轍。像台上人偶,自娛自樂。

「涼玉。」他的聲音溫和,「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跟你自然親厚一些,但是我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輩子。我從前太慣著你,往後,你要堅強一些,像個大人一樣。」

多可笑,這是她教訓雲清的話,現在卻輪到了她,原來她到了七百五十歲,只要有他在,她還是沒長大。

「先前重華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無以為報,照顧你到七百五十歲,她應該放得下心。」

僅因為母親一個囑託,他做到今天早已足夠——本就不是他分內事。

不是師徒,不是父女,他沒名沒分地照顧她到七百五十歲,收拾了無數爛攤子,擔下了屬於她的一頭髒水。她一直麻煩他到七百五十歲,早已足夠了。

涼玉不是小孩子了。

她知道該分別的時候,有些東西不需言明,便自然掙斷了。像猝不及防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她這是順理成章,可是她心痛如廝,難以自持,咬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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