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撥月兒(中)

撥月幾乎是一溜小跑進了閨房,一方面是因為冷,一方面是因為秦沅的囑託。她心想,解決了人生大事,現在再脫光光她也不怕啦。

她吃了一驚,屋裡黑乎乎的,到處都是黑氣,秦沅頭上的樹盤踞了整個屋頂,幾乎要破空而出,他表情痛苦扭曲,黑氣正是從他身上發出的。

「秦沅……」她往那邊跑,卻一把被他掀翻,「滾!」

她摔了個跟頭,有些蒙了。

他喘息一陣,面色恢複如常,只是表情有些僵硬:「過來。」

她反倒有些害怕了,往後退了一步。他紫色眼眸中冰冷無情,充滿了殺意,像是拎著小貓的後頸,一把把她拎了起來:「跟我走。」

這不是秦沅,秦沅不會對她這麼凶!她張嘴要喊,他用手臂一挾,忽然而來的狂風冷得像刀子,吹得她閉了嘴。

轉瞬之間,他們就來到一個黑乎乎的地方。她掙紮起來,他將她順手一丟,她狠狠摔在地板上,摔得眼淚都出來了。

「秦沅你欺負我……嗚嗚嗚……我要去告訴奶奶……」

聲音在大殿里回蕩,她才驚覺自己所處的地方竟然這麼大。她嚇得噤聲,適應了黑暗以後,這才發現大殿里不止她一個,站了很多人,那些人彷彿被施了定身術,僵硬地站在原地。

到處都是牙齒打顫的聲音,他們聽起來很害怕。

他們在害怕秦沅嗎?她眨了眨眼睛,剛要說話,忽然一陣凄厲的喊聲嚇壞了她,她看見那個穿金甲的侍衛轟然倒下,在地板上掙扎,頭頂慢慢的生出一縷煙,被黑衣的秦沅吸嘴裡,那個侍衛在地上翻滾,抽搐,五指張開,拚命在空中抓著什麼,最後慢慢地不動了。

又是一聲,一個宮女倒下去了……

她躲到了桌子下面,抱膝坐著,披風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這裡很冷,她直哆嗦。她突然想到幾年前秦沅帶著她去報復那幾個欺負過她的人,那時候他也是這樣對他們的嗎?

這些人……死了嗎?

她覺得有些害怕,可是卻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眼前的秦沅變得不像秦沅,變成樹的秦沅好凶,她一點也不喜歡。

手邊有一塊石頭,她撿起來,開始在桌子底下畫畫。她很喜歡畫玉簪花,家裡有她畫的幾百張玉簪花,秦沅也很喜歡,奶奶說她給筆施了法,以後她畫的花花就是真的了。

畫畫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害怕了,玉簪花真漂亮,它一定像娘一樣漂亮,像奶奶一樣溫柔。要是能變出一枝真的花就好了,到時候送給秦沅,他肯定願意笑一笑,不會這麼凶了。

「出來!」秦沅身上翻湧著黑氣,粗暴地將她拖出來,石頭噹啷一聲掉在地上,她終於感到有一點害怕。

屋裡好黑,冷颼颼的,她小小的身子瑟瑟發抖,「奶奶……」

「閉嘴。」他坐在她前面,跟夜色融為一體,滿地都是他的枝幹,他的聲音也變得奇怪,陰狠又陌生。

她想奶奶,想哭,想回家去。一切都像夢一樣,「你不是秦沅……我要原來的秦沅……」他一陣袖風將她掃到地上,他的手掐住她的脖子,女孩的脖頸柔軟又脆弱,像是初春的一根筍,一折而斷,「你看清楚,我從來從來都是這樣。」

撥月不吭聲了,可她沒聽懂,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暴躁,她只是害怕,喘不上氣,漲紅了臉。

秦沅鬆了手,轉過身去:「你最好乖乖地待著。」

他再也不跟她說話了。

少女手上彷彿點著一盞明燈,破除黑夜而來,是一張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好看的臉。可是這股氣息她很熟悉,這是奶奶,她如此的篤定,這就是她奶奶。

「是你。」涼玉開口了,看向秦沅,眼中滿是憎惡,「你一早就是鄭貴妃埋下的棋子?」

「奶奶……」

她不懂為什麼奶奶和秦沅之間劍拔弩張,不過她很清楚,奶奶是來接她回家,奶奶待她一直很好。

「年畫。」涼玉的眼神柔和了些,「你別怕,乖乖坐著,一會兒我們就回家。」

「嗯。」她聽話地坐下來,又有些擔心起來,「奶奶,你別凶秦沅,他在跟我鬧著玩呢。」

秦沅臉色一凝,嘲諷地笑了,「我沒在跟你鬧著玩,我一早就是有目的接近你的。」

「……」撥月有些疑惑地出神。

「秦沅。」涼玉警告地打斷他的話,「沒看出來是我的錯,不干她的事,你將人放了,別逼我動手。」

他的眼神從她臉上慢慢下移,看到她小腹的血洞,冷笑道:「話不要說得太滿,你傷得不輕,未必勝得過我。」

他是世上最後一隻鬼妖,在六界密不透風的通緝下,像過街老鼠一樣長大,為了活下去,拚命掩藏自己的身份。

但他要吸食魂魄,於是他所在的地方,總有命案發生,久而久之,就會被當做災星。那些人打他,用石頭扔他,甚至想用火將他燒死,他便把那些人都殺了。

他的少年時代,居無定所,四處漂流,他不想殺人,可是本性卻迫使他不得不吸食魂魄以延續性命。

直到他遇見鄭貴妃。

彼時她已寵冠六宮,開始只是把他當成討飯的流浪兒來養,因為無關利益,她待他很優厚。後來他半夜裡殺人無意讓她撞見,他本以為她會害怕,可是她看見他紫色的眼睛和頭上的角,眼裡竟然莫名興奮:「你不是人對不對?」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人的心裡有那麼多慾望。

那樣多的慾望,總不能個個實現,但人不能達成的事情,如果有非人的力量替她完成,那當然再好不過。她的雙眼閃閃發光,在黑暗中,蠱惑地看著他:「你留在我這裡,留下來,好不好?」

這個誘惑對他來說太大了,常年的漂泊和躲避讓他厭倦,市井百態,也都醜惡無聊,如果能停留下來……

她是貴妃,權勢滔天,給他準備吃食又不落痕迹,是再好不過的選擇,更何況,她是在落難時唯一收留他、接受他,甚至重用他的人。

合作關係就這樣達成。他是寵妃的一枚暗子,在黑夜裡活動。他最大的一個任務,就是監視著應侯府和其他權貴,幫助鄭貴妃和鄭家剷除所有的障礙。

他需要一個穩定的身份,方便做事,又能實時監控勢大的雲家,暗中幫助鄭貴妃爭奪兵權,恰巧應侯府需要一個侍衛,而三小姐是個傻子,看不出端倪。

第一次見到撥月的時候,那個小孩被人拳打腳踢,卻毫無還手之力,那些街頭混混用最惡劣的話羞辱她,欺負她,那個瞬間,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原來貴為侯府女,也一樣任人欺凌。

他有一瞬間的憐惜,但著憐惜很快消失了。雲撥月跟他不同,她不會抵抗,不會記仇,連恨也不會,她自欺欺人地生活在親人給她構築的理想世界裡,每天都在笑——誰讓她是個痴兒。

同一個痴兒生活在一起,他一開始也覺得無聊,可是慢慢的就不同了。

事情總是慢慢地就不同了。

她對萬事萬物都充滿了虔誠的好奇,她玻璃房子一樣的世界,也是他的世界,他不知不覺,就忘記那些陰暗、醜惡、扭曲和恨,只記得慵懶的午後,她滿臉的餅渣,沖著他傻笑,眼裡滿是依賴,她從來不知道他是誰,也不在乎,她只認準了這個人,願意相信他,跟她在一起,日日都是做夢似的歲月靜好。

他沒有想到,一切就這樣偏差了。

可是偏差之後,還是要走到今天這一步。

鄭貴妃失寵後精神崩潰,不知聽了誰的話,知曉了秘法,將自己魂魄敬獻給了鬼妖。

她畢竟是他的主人,獻出魂魄的人的心愿,他必須完成。這件事對他不算難,可是鄭妃要求他必須以她為餌,誘來那個她最親近的人。

他不確定這一次結束之後,她是否還會在清晨夢醒時,將一切不安與恨都忘記。

他能做到的,只是盡量不傷害她。

涼玉冷笑:「那你試一試。」

他不動,仍然站在原地,「我要你的命。」

「好呀,你將老三放過來,我們單獨打一場。」

他冷笑一聲,「世上所有的綁匪都曉得,不要先放走人質。」

綁匪?撥月疑惑地仰起頭,本能地覺得秦沅的話讓她心裡有些不舒服,她忽然朝涼玉跑來:「奶奶!」

「別過來!」

涼玉話音未落,她被地上的藤蔓迅速捲起來,高高吊在空中:「哎呀……」她晃來晃去,飛得好高,覺得胃裡翻江倒海,晃著晃著,那藤蔓越纏越緊,摔下來就是粉身碎骨,她終於覺出了情況的兇險。

這不是鬧著玩,秦沅在用她逼奶奶。

「放她下來。」涼玉臉色蒼白,「你想要什麼,我照做便是。」

撥月仍被牢牢捆著,落到了地面,她扭了扭身子,對著地板乾嘔了幾下,見她難受,那藤蔓便鬆了些,兩個手掙脫開來,虛弱地撐著地板。

秦沅扔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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