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鬼語(下)

「當時混亂之中,孩兒只顧向前突圍,沒有料到身後有冷箭來襲……」

是了,那箭從背後貫入,劍傷朝前,因此屍身不可能帶回京城來,讓大家都看見。好個忠勇侯!

「真相乃一團亂麻,母親別去糾纏,孩兒看見外敵驅離,國家安泰,已經別無所求。權財相爭,都沒甚意思,我只後悔從前在這方面花了太多心思,沒有好好陪陪娘和孩子們……」

這做了冤死鬼的,反倒絮絮叨叨勸起自己的仙人娘來。

涼玉險些氣笑了,半晌才平靜下來,靜靜道:「戟兒,你是雲家家主,為娘聽你一句話,鎮南虎符,要全拿回來,還是拿一半回來?」

這一輩子,蕭氏老太太唯一一次沒有自己拿主意,把選擇權交給了自己的兒子。

越來越淡的鬼魂笑了笑,笑容中似有無限疲憊,一輩子直來直往的雲戟,竟然也說起繞口令來:「過盈則缺,花開半時偏妍。」

「娘,保重。」

那黑影化成一陣風,倏忽分成幾股,撲向了黑暗,涼玉眼底一明,那長明燈的芯子亮起一星,一股火苗穩穩噹噹地亮了起來,燈罩下面的符字全部不見了,這扁圓的招魂燈,已變成一盞普普通通的丑油燈。

涼玉在原地愣了片刻,披好披風,端著油燈邁出了靈堂,回首默然一瞥,那棺槨半隱在黑暗中,她心空落落地想:「混蛋雲戟,下輩子別再做個冤死鬼了。」

翌日是個很晴的天,氣溫回暖,整個人間似乎終於迎來了春天。鳳桐手裡晃著兩枚骰子,發出清脆的碰撞:「你是怎麼想的?」

涼玉悶悶道:「我也沒想到什麼好法子。」她的重音落在「好」字上,就頗為值得玩味,鳳桐挑眉:「說來聽聽。」

涼玉笑道:「其實說來簡單,主導這件事的主要有三個人,皇帝,鄭妃還有忠勇侯。想不出什麼一勞永逸的法子,只好先將這三個人拿住了。」

鳳桐眼中沁出笑意:「先殺哪一個?」涼玉立即便被嗆住了,咳了好一陣,才道:「別開玩笑,我可不敢擅動凡人性命。」

一條人命一道雷,待領的已有八道,只有這樣才讓她知曉敬畏。她抿了抿唇,頗不甘心:「雖說不可濫殺,但嚇一嚇還是可以的。我明日先去遞一道摺子,要一半的兵權,待到鄭妃收斂,皇帝愧疚,忠勇侯被鬼嚇得不敢貪權,這事就算成了。」

鳳桐沉吟:「一半……是雲戟的意思?」涼玉點頭:「奇怪,他爭了一輩子的事情,死了竟然一點也不想要了,還說什麼『過盈則缺』……」

鳳桐點頭:「現在府上孤兒寡母,的確沒有辦法再統攝原來的西南十六軍。」涼玉嘆了口氣:「只好委屈一點,把祖宗基業分別人一半了。」

鳳桐笑道:「明日你上朝去,要把鎮南虎符整塊要來。」

涼玉奇道:「整塊?」

鳳桐聽了嘆氣:「凡人買賣東西,大都討價還價,還價的技巧你不知道?先砍到底,挫了對方的銳氣,再慢慢向上提,直提到想要的價格,事半功倍。」

他將骰子往桌上一撲,手掌離開,朝上的恰是兩個滿點,笑道:「真是白教你這些年。」

應王府的蕭老夫人晌午面聖,雙手遞上一道摺子,明明白白地討要西南十六軍的兵權,要求親自統領。

一石激起千層浪,攪動了朝堂的風雲。

皇帝尚在沉吟,忠勇侯不便出面,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是晉城軍總督韓荔,他言語句句帶刺:「老夫人的確縱橫疆場一輩子,但畢竟年事已高——臣記得兩年前蕭老夫人墮馬,不知道舊傷好了沒有?」有心人立即附和道:「老夫人年已花甲,有心無力,萬一有個好歹……畢竟是要保家衛國的軍隊,豈能兒戲?」

又裝模作樣搖頭嘆息,「可惜,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韓荔當日要娶老二拂月做續弦,本來說得好好的,誰知雲戟讓涼玉大罵一頓之後,立即推了這門親事。本就是一場政治聯姻,他主動示好,本以為可以與應侯府同氣連枝,誰知竟被拒絕,料想那雲拂月聲名狼藉,竟然有臉拒絕他,之後竟轉頭嫁了鄭家的公子,他頓時氣急敗壞。

此人睚眥必報,轉眼就投了鄭家陣營,現在雲氏有難,自然免不了要出來跳上一跳。

忠勇侯站在一旁,只含笑聽著,高深莫測地撫摸著鬍鬚。無需他開口,一切都勝券在握,因為這孤兒寡母本就是最大的敗筆。

涼玉冷眼看著,並不急於解釋,眼看朝堂混亂,場面焦灼,時間差不多了,她行了一禮,給左右為難的皇帝一個台階下:「陛下身系萬民福祉,無需現在決斷,還請陛下深思熟慮,待想好再下旨不遲。屆時無論旨意如何,我雲家都欣然接受。」

她心中暗嘆口氣,叫上站在一旁的雲清,轉身回府去。

雲清這一年長高了不少,然而這寬大的絳色朝服套在他身上,依然顯得不倫不類,尤其是他尚未到加冠的年齡,卻不得不簪冠束髮,配藩王的東珠,映得這孩子如驚弓之鳥一張臉更沒有血色。對皇帝來說,加封彌補他內心愧疚的盛寵,可別在別人的茶餘飯後,更像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清兒。」她牽住他冰涼的小手。猶記得在拂月的喜宴上,他還是個馬猴兒一般上躥下跳、大聲叫囂著「我一定會把小鳳娶回家」的聒噪小孩,一夜失怙,天翻地覆的變化將他打得像霜打的茄子,竟然再也鬧不起來了。

雲清抬起頭,眼神有些怯怯的。涼玉隨手摘掉他頭上沉重的珠冠,握在手裡,半開玩笑道:「我們家清兒是不是丟魂了,怎麼不會說話,也不會笑了?」

他冰涼的手在她的掌心裡捂得熱乎乎的,他垂下眼睫,嘴一癟,終於露出一絲委屈的神色,而這神色也是隱忍的,他一邊走一邊抿著嘴抽噎起來,好像讓人聽見是奇恥大辱一般,要拼盡全力控制。

涼玉只覺得這聲音撓得她心裡七上八下,站定了腳步:「要哭便哭出來,要罵就罵出聲,哼哼唧唧的像什麼樣子?」她半蹲下來,他立馬拿袖子遮住臉,胸口一抽一抽的。「你還知道丟人。」她頓了一頓,緩聲道,「清兒,哭不丟人,總是哭才丟人。」

他將袖子移開,瞥了她一眼,紅通通的眼睛裡有些茫然。涼玉心便軟了,將他瘦弱的肩膀一攬,摟進懷裡,「怎麼了,告訴奶奶,誰欺負你?」

「我……我怕……我想爹,也想娘……」他哽咽著說了一句,便再也剎不住了,溫熱的眼淚全浸在涼玉肩膀上,身子抖得像中箭的小鹿。

哭到最後,紅腫的眼裡流不出眼淚了。涼玉拉住他的手,接著帶他信步向前,湖邊吹來濕潤的風,帶著一點初春的寒氣,涼玉一隻手拉著腦袋到她胸口的雲清,一隻手背在身後,漫不經心地提起步子,「我生來也沒有爹,娘在我很小的時候便走了,我也時常想念他們,我常常想著,假如他們還在的話,一定會護著我,不會讓我受這麼多委屈。」

她講著,低頭一瞧,這小孩不哭了,兩隻腫著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她,正聽得認真。她彎了彎唇角,接著道:「你看,奶奶是不是跟你很像?但是你跟奶奶不一樣,你雖然沒有了爹娘,可還有奶奶和姐姐們,我們都會護著你,不讓你受委屈。」

推月憂思過甚,生怕雲清擔不起肩膀上的擔子,讓好不容易發展到今天的雲氏一族就此沒落,卻忘記他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涼玉卻比別人更清楚雲清的感受。

她一百歲時,初出重蓮山,連法術都沒修全,便趕鴨子上架似的接管了花界。玉郎和鳳君揠苗助長,加以一個阿矩鞠躬盡瘁,廢了不知道多大的心力,才穩住了她的位子。外人只道她幸運,卻不知道她沒心沒肺的外表下面,藏了多少惶恐和迷茫。

鳳君說的很對,瓜熟蒂落皆有定法,催熟的多半脆弱,萬萬不能再急於求成。

「可是雲清,你爹一走,你是咱們家裡唯一的男人了,奶奶和姐姐可以護你一時,不能護你一輩子,別人來欺負我們,我們不一定擋得住。」她低頭看他的眼睛,「你明白嗎?」

他眼睛一閃,看起來像是要哭,可嘴上卻沙啞地回道:「我知道,男人要保護家裡的女人。」

她聞言一怔:「誰教你的?」

雲清想了想,答道:「爹講過,小鳳也講過。」

涼玉嘆一口氣:「清兒,你剛剛聽見了,奶奶要把我們的兵權要回來。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你現在還小,你不想以後天天練兵吃沙子,可以讓你大姐來,奶奶不願意逼你,你有權利做個選擇。」

雲清低下頭,又很快抬起頭,嘟囔道:「家裡只剩我一個男人,我要保護姐姐,我不能當縮頭烏龜。」

涼玉撫了撫他的發頂:「你大姐心裡著急,嚇著了你,你不要怕,也別怪她。」

雲清默然垂下眼帘,許久,輕輕點了點頭。

「不要擔心。」她柔聲安撫, 「以後的路會很難走,但是千萬別怕,因為我們都會幫你。你是小應王,是雲家的血脈,你也會成為一個跟你爺爺和你爹一樣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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