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假意(下)

涼玉來時唯恐天下不亂,全然不似此刻,屁股上如同長了倒刺,坐立不安,目光飄來飄去,無處安放。也不知鳳桐是不是故意使壞,竟然只把玩茶杯,一言不發,鐵了心要做個安靜絕美的背景。

兩匹神獸已經在疏風的安撫下做回了銅獸,只是那兩股白煙一鼓一鼓地向上升,不難想像出它們吹鬍子瞪眼的模樣。

「此事說來話長……」涼玉硬著頭皮開口,「千萬拜託仙友,萬不可被旁人所知。」

她說著,回頭悄悄瞟了一眼氣得兩頰鼓起的祈年,後者還來不及破口大罵,突然吃驚地睜了眼,面前若有似無地隔了一道水簾似的屏障,他憤怒的小嘴一張一合,那童稚的聲音卻漸漸消失了。

疏風微微一笑:「殿下不必擔心。」

涼玉一時愕然,環顧四周,一道淺淺的水簾將他們三人包圍起來,偌大的文淵閣里,那一鼓一鼓的煙氣都被隔絕在外。

今日疏風,當真是獨當一面的司文神官,一舉一動都鎮定自若。不再是當年御文神君的座下弟子,生澀得連打個招呼都要臉紅。

她的目光變得悵惘,先起身斂衽一禮:「多謝疏風仙友……」

疏風驚而驟起,連忙扶起了她,終於露出一點熟悉的局促來:「殿下、殿下這是做什麼?」

二人再次對視,他嘆了口氣:「不瞞殿下,其實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愧疚。倘若當日我不那麼懦弱,或許……」

「仙友所為已經是力之極限。」她斬釘截鐵地打斷,「若不是忌憚鳳君與昊天塔,他們絕不會輕易停手,今日涼玉早已化成一把焦灰。此事非簡單誤會,攔是攔不住的,因為這是……早有謀劃。」

疏風越聽越心驚,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

涼玉忽然道:「仙友可願意信我?」

疏風抿了嘴:「兩百年前,疏風便不相信殿下會入魔。」

他雖然是個頗為年輕的仙,但偏偏有一股誰也奈何不了的固執勁。

鳳桐手中茶盞微微一頓,安安穩穩擱在桌上。

涼玉瞥見他動作,放心對疏風道:「既然已現了身,索性將前因後果一一講給你聽。事關仙界安危,請仙友務必放在心上,謹慎對待。」

一盞茶過後,疏風一臉凝重,親自將二人送至門外,又將一大袋子書交給鳳桐,剛想叮囑兩句,迎面碰見一個身穿白色廣袖的年輕的仙人。他面容俊秀,只是一雙眼睛低垂,顯得有些畏怯。

疏風反應極快,立即對著涼玉和鳳桐不冷不淡地拱手:「勞煩兩位仙使謝謝西海龍王了。」

西海那條老龍是朝堂上有名的權臣,他的好人緣來源於對其他神仙日復一日的送禮和「拜會」,因此在各家神官府上見到有前來送禮拜會的西海仙使不足為奇,剛好被疏風拉過來當個擋箭牌。

那青年有些局促地抬眼一瞥,又笑道:「看來我來得不巧,沒趕上與兩位仙使喝一杯。」

這人神情緊張而面容陌生,涼玉和鳳桐對視一眼,都覺得莫名其妙。

竟然有人這樣待見這些煩人的西海仙使么?

涼玉不敢耽擱,趕緊還了禮,迅速離開了。聽見背後疏風客氣地將那人迎進去:「星官怎麼來了?」那個年輕人謙虛得近乎有些自卑了:「大人叫我興檀就好。」

興檀?涼玉一面走著,暗暗覺得有幾分耳熟。

「下去之前,是否還要召見司矩?」鳳桐的聲音傳過來,將她驚了個激靈。司矩現在崑崙洞,每天除了修補幾萬年前那些根本用不上的古籍,基本閉門不出,一切集會都不參與,天宮裡都快忘記了這一號人。

「先不找她,我怕溫玉在崑崙洞安了眼線。」

司矩回天宮,乃是趁著溫玉重傷未愈,利用季北辰的游移不定才完成的事情,溫玉清醒後,肯定對此事大為光火,這個時候,務必要降低司矩的存在感,讓他們確信,她的回歸是巧合中的巧合。

隱忍不發,是為保全自身,卧薪嘗膽。

鳳桐點頭。然而一提起司矩,涼玉腦中如同噼啪一陣火花炸響,一切零碎的記憶湧進來,彷彿又坐在狹小的水仙殿里,司矩立在一旁蹙著眉,聽著腳下一搭一搭的啜泣。

興檀,晉興檀,檀郎,問天鏡里流光閃閃的那個名字,二十四宿里唯一的一個凡人星君——

那麼,當年那個為了心上人跪著祈求恩典的紅珠呢?

****

皇帝著五爪金龍的黑色朝服,倚在寶座上,聚精會神地聽著奏報。「……臣帶回鄭大人手信,大人已平安到達東瀛,身沐皇恩,一切順利。」

皇帝一時間欣慰又感慨,低聲笑道:「要坐四五日的船,顛沛流離,玄雲一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公子,把苦頭吃足了。」

奏報的是個年輕的寵臣,並不懼聖威,在朝堂上玩笑道:「臣隨船相送,看見鄭大人沒有什麼不妥,倒是夫人似有不適,乾嘔不止。」

「哪裡是暈船,恐怕是有喜了吧!」有人接道,眾臣難得解決一件棘手的事,氣氛陡然輕鬆,都鬆快地笑了起來。

皇帝不及展露一個笑,忽然一名傳令兵撲倒在殿門口,鐵甲聲嘩啦嘩啦碰撞,打碎了這輕快的午後。

不一會兒,有御林軍小步跑上前來,雙眼赤紅:「陛下,前線急報,我軍遇伏,兵力折損大半,應侯……雲將軍率殘部一路拼殺突圍,不幸……陣亡。」

九五之尊的表情陡然僵住,不過短短一瞬間,生死都已既定。當年這江山是雲家老侯爺夫婦用命打下來交到他手上的,而現在,半生榮華的應侯,也最終死在了黃沙翻湧的戰場上。

他低嘆一聲,眼中帶上淡淡的悲涼:「暫令忠勇侯代主帥之位,應侯為國捐軀,待得衣冠歸來,朕必厚葬。」

這天,應景一般地飄起雪花來,皇帝推開華蓋,負手走在鵝毛大雪中。天寒地凍,御花園中冷冷清清,迴廊里只剩糾纏的枯藤,他走近,卻聽到一陣細細幽幽的哭聲。貴妃穿了一身素衣,正坐在廊中,拿著手帕嗚咽,肝腸寸斷。

「怎麼了?」他站定了,皺起眉頭。

亦步亦趨的內監悄然道:「陛下,忠勇侯尚在前線,飛劍流矢不長眼,娘娘怕是在思慮父親哪。」

****

這一次回青瓦洞,涼玉見著了以藕做軀殼的錦繡。鳳君的手藝極巧,造出的身子完美無缺,除卻關節處尚有連接的痕迹之外,幾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涼玉拉著錦繡的手,一會兒摸摸她的臉,一會兒捏捏她的胳膊,十足驚嘆。錦繡性子溫柔,配合地任她揉搓,涼玉看了一會兒,眼裡慢慢泛上些水光:「都怪我不好,讓你平白受這一遭。」女孩子家的身體本來柔軟鮮活,現在要待在一個硬邦邦的藕做的殼子里,豈不比她附在蕭氏身上還難受?

錦繡動容哽咽道:「殿下別這樣說,錦繡的魂魄乃是殿下捨命搶回來的,托神君的福,還能像模像樣地站在這裡,已經十分滿足了……」又笑著哄道,「我與玲瓏做了新的糕點,嘗一嘗好不好?」

涼玉每次一到青瓦洞,先讓兩個侍女哄得心花怒放,也不知道鳳桐整天守著這兩個如此機靈、如此可愛的侍女,怎麼保持不被暗香銷魂的。她認真想了想,大約是他招惹的女仙過多,看慣了各色美人,早已經不稀罕了,這樣想來,心裡又微微梗了一下。

因為這口氣,她蹭完飯也怏怏不樂,沒去糾纏鳳桐,而是一頭扎進書房,鑽研起從疏風那裡借那一麻袋書來。

在書海里折騰了一個時辰,她找到了些門道,這些冊子大概分幾類:年份久遠是竹簡記載,上面是篆字,近乎被翻爛了,可是內容卻僅局限於一些大眾化的小小術法,不足為奇,連山下的小道士都能露一手;另一類裝訂樸素的,是正兒八經的幻術史,講得便要細緻多了,可是不知怎得,一看見這一本正經、長篇大論的腔調,她總是彷彿回到了被玉郎□□的日子,一看見密密麻麻的字便頭疼。

還有一類統共只有四本,樣式頗為奇怪:封面是搶眼的紅,外壓一道鑲金的花紋,貴不可言,看起來一點不像典籍。雖然封裝是最好的,可是裡面卻是最新的,看起來都沒有幾個人動過。

她深吸一口氣,翻開看了看,卻被裡面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手狂草嚇住了,落筆的人彷彿醉里舞劍,狂放恣意,如同蛟龍擺尾,自由自在——可是,一個字也不認得。

她立即忘記自己正在置氣了,求救般喊道:「鳳君……」

鳳桐接過來翻了翻,又再扉頁一瞥,道:「這恐怕不是典籍,乃是筆記。」他又神色複雜地看了看她,朝著她攤開書,指著扉頁上一篇瀟洒得宛如繪畫的序言底下龍飛鳳舞的落款,一字一字對她念道,「認一認這三個字,紫、檀、殿……」

涼玉沉默片刻:「這……是我父君的札記?」

原來父君是走這個風格的……

她咬了咬嘴唇,「照理說父君幻術那樣厲害,他的手札不該無人問津啊?」

鳳桐翻著書笑道:「那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