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紫檀殿(下)

鳳桐仍然在笑,只是眸中神色複雜,含著無聲的喟嘆。

涼玉並不伸手去接,掀擺跪在小童子面前,帶過一陣灰撲撲的涼風。

巍因吃了一驚:「你這是為何?」

涼玉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涼玉謝上神兩次點撥之恩。」

巍因將那行淵往她手裡一塞:「哼,你切莫誤會,我若不加以引導,只恐你年紀輕輕走了彎路。」

正因為見過那人的摺紙成靈,是何等磊落光明,風華無雙,因此更見不得這黃毛丫頭只憑血緣優勢,胡亂摸索,隨隨便便將此招用在歪門邪道上。

說罷抬頭,氣急敗壞地望向鳳桐:「小子,你為何不教她點好?」

他默默看著鳳桐的臉,思緒飄遠了。倘若那人還在,性格心性,都同眼前這後輩差不多吧……由此看來,就算他在,也教不出什麼好女兒來。

鳳桐一臉訝異地指了指自己,卻沒說出什麼來,悶笑著倒了杯茶,緩緩搖頭:「本君管不住她。」

涼玉擰眉:「鳳君渾說。」

「行啦!」巍因許久不待客,一遇到嘈雜的聲音,便覺得耳鳴,吵得頭暈,他從櫃中取出一卷書來塞給涼玉,「這個也給你。」

涼玉奇道:「這是什麼?」

他默默回頭看向遠方,許久才笑起來,面容奇異:「這東西於我已經沒用,但現下對你卻有用。你非但要修成你父君那麼厲害的摺紙成靈,還要知曉怎麼去破。」

涼玉一時愣住了:「自己破自己?」

鳳桐卻肅然點頭:「唯有如此,方能精進。」

涼玉默記下來,將行淵緊緊握在手心。

「小花神,本上神再指點你一條明路——上天宮,文淵閣里找新任御文神官疏風,他那裡的幻術藏書,可謂六界最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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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晃悠悠擺動,散亂的黑影映在層層疊疊的紗帳上,鄭貴妃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皇帝披衣倚在床頭,就著昏暗的燭火對著手中的摺子發怔,眉頭緊皺。

「陛下……」睡眼惺忪時媚態盡顯,白玉般的柔夷覆上他的手臂,「怎麼了?」

皇帝緩過神來,不動聲色地將摺子往袖中一揣,伸臂攬住了她:無事,驚擾了愛妃。」

「說與臣妾聽聽罷,臣妾亦想為陛下分憂。」她的聲音百轉千回,不依不饒。皇帝正在苦悶,心想此事並非機要,便低嘆一聲:「東瀛國俯首稱臣,願從朝中撥一要員,長駐那邊,加以監督。」

鄭貴妃笑道:「原來是在發愁用人了。」

「年輕一輩里,行事穩妥又身份尊貴的世家公子,滿打滿算不到十人,想不出有誰能勝任此職。」

「這有何難?」鄭貴妃思量片刻,「妾欲推薦一人,陛下不會說臣妾以公謀私吧?」

皇帝轉念猜到:「你是說阿袖?可惜他尚未娶親,要離家萬里……」

鄭貴妃咯咯咯地笑起來,眼眸里閃過一絲陰狠:「陛下猜錯了,臣妾覺得,此事阿襯更加合適呢。」

「鄭襯……」皇帝陷入沉思。

鳴夏將最後幾件衣裳包好,妥帖地塞進行囊,她的動作越來越慢。錦冬站在門口,眼睛紅紅的:「老太太還沒回來,二小姐便要走,這可如何是好?」

「幾百里路程,回來少說也得三五日,宮裡那邊肯定是等不得了。」啼春倚在門口,神色凝重,「這一回,二小姐和老太太見不上面了。」

雲推月順手將懷裡的孩子抱給乳娘,囑咐道:「先下去。」素手掂了掂兩隻巨大的行囊,細細核對紙上的單列,許久,壓低聲音:「要我說,此番去了東瀛,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鄭襯家裡那麼排斥她,哪一次不是冷嘲熱諷,二妹夫妻兩個難過,我們也難過。既然兩看生厭,這一下離得遠遠的,誰也礙不著誰,不是正好?」

鳴夏嘆息,終究妥協道:「大小姐說的是,可是……畢竟是那麼遠的地方,二小姐從來沒離家那麼遠過……」她哽咽起來,這一下,錦冬的眼淚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拿兩隻小手不住地亂抹。

蹲在一旁拿著棍子玩的年畫,似有感應似的,丟下棍子,不安地抱住了推月的手臂:「大姐……」

雲推月拍拍她的手背,臉色肅然,「長姊如母,不論老太太在不在,我都得幫二妹他們置辦得妥妥噹噹。」

珠簾掀開,露出拂月溫柔蒼白的一張臉,她的目光落在堆滿的行李上,很快地溜了過去,轉而對著閣子里站著的幾人輕聲笑道:「咦,錦冬的眼睛怎麼紅啦?」

錦冬破涕為笑,跺著腳跑開了。年畫兒三步變作兩步,一頭撞進她懷裡:「二姐,你不要走。」拂月捧起她的小臉仔細地看了看,柔聲道,「二姐每一年都回來看你一次好不好?」

「不好。」她一扁嘴,向下一鑽,掙脫出姐姐的懷抱,蹬蹬的地跑開了,遠遠躲在柱子背後,又露出半張小臉來,半是負氣半是哀傷地看過來。

十三歲的少女,如豆蔻梢頭,開始顯現一些屬於女人的纖麗來,不知何時,已經褪去了胖乎乎的娃娃身段,拂月失神地望著她,喃喃對一旁的推月道:「原來,最像娘的是撥月……」

推月將手覆在她肩上,似乎想要給她堅實的力量:「撥月每年看到都不一樣,最好,你們也快點生一個小的,每年抱回來看,也是一年一個樣,多有意思。」

拂月紅了臉,低下頭笑了笑:「說什麼呀,成婚才幾個月。」

推月笑道:「妹夫那邊準備好了么?」

「昨天來了信,說是明天便來接我……用的是二品官的軟轎,真是闊氣。」她自嘲地笑一笑,「先前還是閑雲野鶴,忽然變了誥命夫人……」

鄭玄雲領命,以二品文官階品,遠赴東瀛做督察官,排場再大,也是一別千里,從此他鄉作故鄉。

推月嘆氣道:「原先姐姐總是想要將你嫁個有權有勢的好人家,現在真的成了……我還是寧願你在家待著,常常能見著你。」

「大姐……」拂月強笑起來,「我自小養在深閨,這次能與阿襯一起去外面遊歷,也是我所憧憬的,你們不必為我擔心。」她目光一黯,「只可惜爹爹出征,奶奶不在,未能跟他們道個別。」

啼春急道:「老太太最多三日便回來了,她老人家一到,奴婢便給三小姐寄信!」

拂月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啼春,我寫給爹爹的信,爹爹可回了?」

啼春與推月對視一眼,俱有些頹喪:「沒有。」鳴夏面容鬱郁:「這三個月,遞到邊關十餘封信,都像是石沉大海……」

拂月嘆了口氣,壓下眼中憂色:「算了,興許是軍情緊張,來不及回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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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一回怎麼同他說的?」

「我……我就是扔了五個昏睡符過去,他……他似乎神志不清,半夢半醒之間,便以為自己在夢中了。」涼玉不敢看他,有些底氣不足。

鳳桐滿眼匪夷所思:「這……真的能行嗎?」

涼玉扯住他的袖子,語氣軟了幾分:「我一個死人憑空出現,怎麼說得過去?不用昏睡符,難道鳳君去幫我要嗎?」

鳳桐聞言,利索地從袖中倒出一把昏睡符來,自嘲地笑道:「死人不能出現,罪人就能出現了?」

每一個神官都有自己的職責,疏風是現任的文官,他的職責就是起草文書,以及看管文淵閣藏書,沒有合適的理由,或讓他心甘情願,別人是無法隨隨便便將那些藏書借出來的。

眼見涼玉毫不留情地將十幾張昏睡符全拿了去,他蹙起眉:「哪裡用得了這麼多?」從她手中毫不客氣地抽回一大半來,「若是我們離去他還不醒,事情就大了。」

涼玉抬頭瞥他一眼,悶笑出聲。

「笑什麼?」

「以往幹壞事,我若是前鋒,鳳君定是副將。」

事前思慮周全,規劃縝密,連爛攤子都是照單全收,處理得乾乾淨淨。要不是有他,以她冒冒失失的性子,今天想去招惹這個,明天要去騷擾那個,花界早讓她攪合得天翻地覆了。

鳳桐笑一聲:「——這昏睡符並非萬能,要是被人發現,大聲喊起來,以疏風仙體,多半會立即醒過來。」

她面無憂色,眼神中反而躍動著興奮的光芒:「那文淵閣裡面一個侍從也沒有,冷冷清清的大殿裡面,就只有疏風一個人。走走走,我們這便走。」

兩尊銅獸,足有半人高,鎮在桌旁,齜牙咧嘴。白煙裊裊不絕,正從那獸首中慢慢升起來,幻化成雲煙的模樣,消散在空中。涼玉側眼看著。

鳳桐拉了她一把,壓低聲音:「發什麼愣?」

她盯著那銅獸,眼神中抑制不住的笑意。「鳳君你瞧,像不像快被我氣死的玉郎,頭頂冒青煙。」

「……」鳳桐看向前方,只覺得那銅獸的面部表情都更加猙獰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忽然耳中落入極輕的腳步聲,猛然將她按在桌前,壓低聲音:「定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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