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血蠱(上)

鄭襯與拂月的婚期定在來年二月,本來鄭家是極不情願的,幾番大鬧,鄭家三夫人吊都上了好幾回,天不怕地不怕的鄭襯,總算知曉自己母親的厲害,一臉幾日,連笑也是苦澀的。

二人來奉茶時,手上緊緊牽著,見涼玉抬眼,拂月急忙把手抽出來,滿臉通紅。涼玉只裝作沒看見這些小動作,笑道:「玄雲在府上住不住得慣?」

「回老夫人,在下一切都好。」鄭襯嘴角一抹苦笑,「聽聞母親的事情,在下……實在是難以啟齒。」

涼玉微微一笑:「你擔心嗎?」

「說不擔心是假的,只是母親一貫專斷,她這樣子,也是想再逼我一回……」

他長這麼大,少不得家人的看護,雖說母親身上少不了闊夫人身上的毛病:嬌縱、虛榮、大驚小怪,但好歹是愛他養他的母親,她這樣鬧,他心底地沒有一刻真的安寧。

涼玉端起茶杯吹了吹:「老身並非不讓你回家,你也知道此番你母親是鬧給你看,倘若現在回去,就算前功盡棄,到時候再想出來也難呢。」

拂月聞言瑟縮了一下,眼裡泛出少許決絕神色,忽然咬牙道:「奶奶,孫兒可以,就算讓我跟阿襯回家去,我也願意!」

鄭襯心中一震,這個他決心要守護的女子,眼中似有無限光輝,襯得她嬌弱的臉龐都染上了些許剛毅。

原來,她比他想像中還要勇敢。

「你聽聽,老二向來就是這個性子,認定了的事就是死也要扛下去。」她含笑打量鄭襯,忽然笑容一收,「不過,老二是老身的親孫女,我不心疼,誰來心疼?老身說過不讓她進鄭家受委屈,說到便做到,她妥協,老身不願妥協。你是個好孩子,明白我的意思。」

鄭襯回首看了拂月一眼:「玄雲自對拂月說那些話那一刻起,便已經打定主意。不孝之罪由我來背,與拂月無關,我是個男人,會保護好自己的女人。」

拂月低頭勾起一抹笑,眼中含淚。

涼玉看了看兩人的臉,嘆道:「怎麼弄得生離死別一般。」她伸手指了指鄭襯,「你帶著老二安安心心住在府里。你放心,你母親的來信都客客氣氣回過了,老二怎麼樣也算是侯府嫡女,門當戶對,到時候老身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進鄭家,不由得你母親不同意。」

「待到成婚兩年後,你自回你家去,求請自建府邸就是。」

拂月訝然道:「奶奶?」

涼玉只覺得說得口乾舌燥,端起茶杯喝了半杯,「三年期內回去見了公婆,誰敢說你們不孝了?等風頭過去了,你跟著玄雲搬出去,過你們自己的日子,老身可管不到了。」

二人對視一眼,眼裡又驚又喜。

解決了拂月這樁事,還有一個小麻煩。涼玉回首看著椅子上的撥月,算算日子,這傢伙竟然也有十三歲了,正是青蔥的豆蔻年華:發質是雲家女兒特有的銅礦一般的黑亮,盤個垂髫,露出毛茸茸的白皙的脖頸,她專註畫畫兒的時候,眼裡有神,看不出那一股朦朦朧朧的痴氣,長長的睫毛低垂,兩頰是稚氣的圓潤,惹人憐愛。

涼玉越看越覺得小年畫可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小小的耳朵。

年畫以為奶奶跟自己玩鬧,咧了嘴笑,撂了筆就撲過來,緊緊摟著涼玉的脖子,也鬧著去捏她的耳朵。愉快地玩鬧了一會兒,涼玉將年畫扯下來,理了理自己揉皺的衣服,認真道:「老三,這兩日要跟你二姐多講幾句話,過兩日她就要嫁給別人了。」

年畫張大嘴,歪過頭去,顯出驚訝又迷惑的模樣,「出、出嫁?」

「嗯,你二姐要做別人的夫人了。」

「啊……」她塌下臉來,許久,又跑來攀住她的袖子,「奶奶,我、我什麼時候出嫁?」

涼玉眉毛一挑,在她臉上狠狠捏了一把:「好啊,小沒良心的,這麼快就想要出嫁了?」又將她抱在懷裡,年畫兒像一股巨石壓在她身上,忍不住好奇地問道,「我們老三想做誰的夫人?」

撥月在她懷裡咬著手,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一字一句道:「秦、沅。」

涼玉心裡一沉,搬過她的臉看著,「為什麼想嫁給秦沅?」

撥月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只是用力搖了搖頭,不肯再吐露半個字。

「告訴奶奶,秦沅還有沒有欺負你?」

「欺負!欺負!」年畫兒終於變回了平日里的年畫兒,一臉誇張的憤恨,日常告狀,「奶奶都說了不必背書,秦沅他還要、還要查我背書!」

涼玉奇道:「他欺負你,你還要嫁給他?」

年畫兒讓她問愣了,又歪著頭思量了片刻,猶豫地點了點頭。

年畫兒啊……她嘆了口氣。

涼玉跟秦沅也算打過兩三次照面,聽雲戟說他是江湖人士,性子孤傲。可她覺得,何止是孤傲,簡直是脾氣古怪。他給人的眼神,永遠是冷然淡漠的,似乎是很不樂意與他們多做接觸,不知道這樣的人,是怎麼做到耐心面對年畫兒數十年如一日的?

玩墨玩得滿手黑漆漆的撥月挨上她胸前,隨之而來的是撥月天真無邪的笑臉:「奶奶你看!」

涼玉低頭看了一眼前襟黑漆漆的小手印,又嘆了一聲。

西風吹過來,送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窗欞上積了白,屋內的茶盞冒著熱氣。

對面的鄭袖裹在雪白的狐毛披風裡,面冠如玉,她冷不丁一瞥,又想起記憶深處那個少年來——季北辰冬天畏寒,總是要穿厚厚的毛皮,有種孱弱破碎的美感,引得人去心疼。過去的那些年,她早就習慣每年送他一件新斗篷,十二個侍女親手挑選,她都不放心,要親自看一看。

她不動聲色地將思緒收回,「聽聞魔界很冷,三世子還這樣畏寒。」

朗月輕輕一笑:「老夫人身邊沒了小鳳,還真是有些不習慣,不知小鳳何時歸來?」

涼玉扯了扯嘴角,眼裡一抹冷意:「你箭頭上那腐肉生,便夠他消受一段時日。」

朗月聞言倒愉快地笑了,兩個梨渦顯現,更顯得他笑容明媚而無辜:「早年聽聞神君大名,忍不住試上一試——」他湊近了她,「不負仙力,還能跟朗月打個平手,真是佩服啊。」

涼玉冷冷一笑:「三世子一向喜歡打人一掌再給個甜棗兒,我早習慣了。」

「嘖嘖。」他含笑瞥她一眼, 「你真是了解我。」

順手拿起盤裡一顆栗子,捏碎了,只管慢條斯理地去皮。

涼玉斜眼看著,哼道:「三世子這麼能耐,怎麼不會剝栗子呢?」她也從盤裡拿起一枚栗子放在手心,當著他的面,將栗子翻了個身,用兩手拇指輕輕一按,那栗子殼便沿著一道完美的弧線裂開,露出裡面飽滿的果仁。

「多謝多謝。」他厚顏無恥地笑著來取。涼玉手心一合,飛快地塞進嘴裡,把栗子殼塞進他手心,含糊道:「自己剝。」眼裡含著一股得意飛揚的神氣。

他啞然看她片刻,又看看手中完完整整的栗子殼,嘆道:「真是個小孩子。」

「我今年有七百五十歲了,三世子多大?大言不慚。」

他臉上又浮現出那種人畜無害的笑容,像貓兒一樣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本座雖然只有一千歲出個頭,但是論起成熟,可比小花神強得多。」似是動作牽到痛處,他皺眉摸了摸脖頸上讓她划出的那一道血疤,眼中划過一抹暗色:「那天我不出手,你真的想殺了我?」

涼玉看著那一道蜈蚣似的疤橫亘在他雪白的脖頸上,有些歉疚:「情急之下,涼玉多有得罪。」他無所謂地笑笑:「從你嘴裡聽到一句不生分的話,比登天還難。」他從懷中取出一隻青色的小瓷瓶,「我帶來了你想要的東西,想不想試試?」

她看著他手中的瓷瓶,心怦怦直跳:「這是……血蠱?」

「你做事不小心,令牌讓溫玉看到,她已經生疑——別擔心,我既然用你來牽制溫玉,自然會讓你們兩個均衡一些。」他將瓷瓶放在她手裡。

血蠱如同神丹妙藥,吃下去便可以蘊生功力,不必修鍊自生百年修為。養蠱之人以修為精血飼養蠱王,這蠱王即為功力的中轉站,進入受者體內後,修為便會溫和轉化。

有了血蠱,便有了快速獲取高修為的能力,千百年來,這樣東西一直是眾人追逐的對象。但自從妖仙大戰後,兩方勢不兩立,魔界諸人大肆殘害俘獲的仙來煉製血蠱,這種東西,在仙界也被明令禁止了。

雖說涼玉自小寧願被棍子打也不願意背天規,但磨了這麼多年,這一條她還是知道的。

他似乎看出她的顧慮:「這血蠱是在下用自己的修為煉的,不沾殺戮。」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你的仙氣不能有絲毫沾染,在下還等著你引天罰來劈溫玉呢。」

涼玉將瓶子握緊了一收,悶聲道:「多謝三世子。」

「謝?」他笑得一臉燦爛,慢慢盯住了她,眼裡有灼灼星火,意味深長道,「別著急謝我,你先試一試,受得住,便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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