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雲拂月出(上)

「拂月給奶奶請安。」

涼玉上下打量拂月的臉色,見她眼底仍是淡淡烏青,神思凝滯,仍然沒有半分改觀。

她嘆一口氣:「最近還常常做夢嗎?」

拂月的眼神疑惑地看過來,她向來是小心的、內斂的,此刻也只是溫馴地抬了頭。

「那些噩夢……上元燈節。」她定定看著拂月,眼見她的臉色從白轉青,瞳孔收縮,嘴唇微微顫抖起來。

那一定是不堪的回憶。只是,去除腐肉,傷口才能癒合。

她許久才定下神來,手指無意識地攪著帕子:「有時還會有,午夜夢回時。」她努力綻出個乖巧笑容,「奶奶不必擔心,孫女無礙。」

「睜眼說瞎話。」涼玉冷冷打量她。

少女有些詫異,覺得今日的蕭氏有所不同,可沒長好的疤痕被人揭開,一旦開了個塞子,內里的驚濤駭浪就要忍不住滾滾湧出,痛得她想要喊出來。

可以嗎,最嚴厲最不苟言笑的奶奶……

涼玉低眼吹了吹滾燙的茶水:「出事以後,你與我或你爹,說過沒有?」

「奶奶……」她近乎是哀求她不要再提起,「沒有,誰都沒有過問,誰都知道,這是……」

「奇恥大辱,是嗎?」蕭氏冷靜地接話,「你為什麼沒有尋死?」

拂月的眼中盈滿了淚水:「拂月一心求死,當時爹爹視我如瘟神,天下當我是笑柄,可是奶奶,唯有奶奶,不動聲色地將拂月移到了您的院中……」

從小,她都以為奶奶不喜歡她。

的確,姐姐英姿颯爽,更得奶奶歡心。她與小妹,一個是羸弱的書獃子,一個是痴兒,奶奶從未對她們流露絲毫寵愛。

可是那段難挨的日子裡,她被奶奶強硬地留在自己院中,當某一天她從噩夢中醒來,看見不苟言笑的蕭氏披著睡袍站在她床邊,冷冷道:「拂月,死了容易,活著卻不容易。」

許是因為這句話鬼使神差地激發了她的鬥志,她吊著一口氣,撐到了現在。她的眼淚汩汩湧出,再也綳不住平日里那副乖順聽話的表情,面容微微扭曲。

「拂月,有些話奶奶沒有告訴你,是覺得你年歲尚小。可是我看,倘若不說,你永遠不會懂。」

「你以為你父親不在乎你,你曉不曉得,為你和韓荔退婚的哪一日,你父親堂堂七尺男兒,在這裡流淚,說對不起你?」

拂月驚詫地抬頭,怔怔地望著她。

「你爹算計利益不假,想求兵權也是真,可是從來沒有因為你出了這件事,就嫌惡你、不愛你、把你當成瘟神避之不及,他是帶兵打仗的人,名聲,貞潔,跟親女兒比起來,對他來說什麼都不算。」

「你沒嫁人,不知道,這個世上雖然所有人都似乎把這樣東西看得很重,但其實它並沒有這樣重要。」

她扔了一沓信箋,拂月接過來看著,眼神逐漸錯愕,似是難以置信。

「你現在應該知道我為何一直希望你整日讀書,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像書中的仁義道德、倫理綱常一樣清晰。就如這信件上寫的,本朝最有名的貞潔烈女,觸柱殉夫的那位,其實早與家裡的管家暗通款曲。再有,怡紅院里的前花魁是怎麼死的,你可看清楚了——為救情郎,在官府刑室里被毆打折磨致死,臨死也沒道一個悔字!」

拂月的手哆嗦著,一時間不知如何消化。

涼玉淡淡道:「你現在明白嗎,女人的貞潔,跟她是否忠貞並無關係。我們活在世上,靠的不是白璧無瑕,而是問心無愧。」

拂月眉心一跳,許久不曾回過神來。

涼玉撫上她單薄的肩膀:「身體上的傷痕終有一日會恢複,你是個年輕人,身子好得很,現在根本看不出一點痕迹。你之所以還覺得痛苦難耐,是因為這裡還忘不了。」她伸出手指點點拂月的胸口。

「你一天忘不了,它就一天好不了,一直潰爛下去,一輩子都折磨著你。」

少女肩膀開始顫抖,「我……」她終於小聲呼救,「我忘不了,奶奶……」

「奶奶問你,在這件事里,那些人有錯嗎?」

拂月眼裡浮上一層怨恨和恐懼交織的神情,重重地點了點頭。

「鄭家有錯嗎?」

她仍是點頭,眼中痛苦不堪。

「那,你有錯嗎?」

她愣住了,許久,恍惚著點了點頭。

她也曾經是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侯府小姐,曾經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曾經是春社拔得頭籌的才女,贏得無數人的掌聲和讚譽……要是沒有那一天,要是沒有那件事,要是她早一點帶著婢女回來……她像小獸一樣嗚咽出聲,用手捂住眼睛,眼淚從指縫中不斷滲出。

頭上被重重拍了一下,蕭氏用了十足的力氣,打得她眼冒金星,蕭氏眼神嚴肅,一字一頓:「在這件事里,你沒有錯,你一點錯都沒有。」

她停止了哭泣,獃獃地看著她。

「雲拂月,你為何連這點小事都想不明白?」蕭氏勾起嘴角,反唇相譏,「難道事情發生,只是因為你帶的婢女少了,回去的時辰晚了,走的路不對嗎?假如京城所有少女都跟你一樣的想法,東西兩市、上元燈節,早該被取消了。」

「既然是別人的過錯,你為什麼要怪自己?你先前的日子擺在眼前,你為何不敢繼續走?」

「不可能的,奶奶……」她眼神酸澀,想到下人們的指指點點,想到春社裡其他女子看她的眼光,想到那些關於她的腌臢的流言蜚語,那些人不懷好意的眼神,「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涼玉的眼裡流露出一絲悲憫:「我知道這種感覺,因為我也曾身敗名裂。可你想想,除了別人的口舌,你還是那個你,跟以往分毫不差,要不是如此,為何鄭襯會這樣陷落?」

一疊信箋扔過來,那些沒有拆開的,她沒有勇氣看的言之鑿鑿,那些她不敢去觸碰的幻夢。

她搖頭,眼神如裂帛,「不可能,我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是因為他是仇人,還是因為他妄想接近你?」

「奶奶,鄭家……鄭家……」她心中矛盾萬分,眼神赤紅,心裡甜如蜜糖,卻又撕裂般疼痛。

「拂月,鄭襯不等於鄭家,他不應該是你遷怒的對象。」

「他在的時候,你明明很快樂。真心假意,你難道辨別不出?」

一連串的發問如同利劍一般將她刺個洞穿,她苦笑起來,「……真的可以嗎?」

含著一絲微弱的、搖曳燭火般的希冀。

涼玉嘆了口氣:「拂月,路是人走出來的,有什麼可不可以?你不想面對鄭家,奶奶絕不讓你進鄭家的門,把你牢牢護在眼前;你怕流言蜚語,咱們府上沒有流言蜚語;你要是做噩夢,枕側有愛人,晚上一盞安神香,又是一覺到天明……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躲著、放著、掩耳盜鈴,是最沒用的一種。」

拂月和她四目相對,那雙漆黑的眸子中,滑過無數璀璨的光輝。拂月第一次覺得蕭氏的眼睛平靜、寥廓,彷彿無窮無盡的一片大草原,是她從未見過的氣象萬千,她徜徉其中,感到無盡寬容和自由。

「你敢和奶奶賭一場嗎?」

「什麼?」

「賭你若勇敢邁出這一步,往後的日子就與今日千差萬別,你會比你想像中幸福。」

她喉間澀然,一時間竟然受了感染,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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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做了個奇怪的夢。

在夢裡,遠山疊翠,天空是藍紫色的,萬里無雲。棧道上有許多人,大多是戴著草帽的挑夫,天氣悶熱,他們脖頸上搭著吸汗的棉布,皮膚被曬得紅彤彤的,盈滿了大顆大顆的汗水。

她順著人流往前走,山下有集市,沸反盈天,店家沿街叫賣,姑娘手裡捏著帕子,頭上的珠釵是人間時興的樣子。這街道與她平日所見分毫不差,她站在街道中央。

半晌,世界忽然一片寂靜。

她轉了個身。

一切停滯下來,宛如時空靜止,店家招呼的手停在半空,忽然間街上的所有房子和人變作薄薄的紙片,像是帶著年畫兒看過的皮影一樣,是模糊的輪廓,風一吹,滿街的紙片晃蕩。她嚇了一跳,往遠處看,遠山就是最大的紙片,撕成了山巒起伏的樣子。

她由懼轉驚,本能地往天上看。太陽漸漸光輝暗淡,變作彤黃一片圓圓的紙,慢慢悠悠地飄下來。

萬事萬物因而黑暗,所有的紙片忽然碎作漫天白雪,簌簌而落,有些粘在她身上,她揭起一片,竟然是撕碎的紙屑。

忽然間一股力量扯著她的衣領將她提了起來,扔到一處紅彤彤的牆下,滿面塵土,她嗆得咳嗽起來。紅牆微微發光,她用手扶著牆面,慢悠悠站了起來。

「看清了么?」

「牆」忽然說話,是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牆體震顫,嚇得她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這才發現,原來這「牆」是一個人,那亮閃閃的紅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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