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絕地求生(下)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他嘲笑她倒追季北辰,他們在青瓦洞下棋,他勾起嘴角:「你瞧你,出招全無章法,就像你對著那位北辰君,只知道橫衝直撞。」

她很不贊同:「我怎麼橫衝直撞了?我也是有方法、有路數、有策略的。」

他好笑地搖搖頭,又落一子:「好個有方法、有路數、有策略。」。

她忽然丟了棋子,認真起來:「那鳳君說,我應該怎麼辦?」他含笑看著她,上下打量,玩笑道:「你這樣的……恐怕不行。」

不料她立即站起身來,「本殿走了。」

「哎?」他拉住她手腕,心中詫異,「好好的怎得生氣了?」

她回過臉來,眼裡竟然含了一點光亮,只是低聲道:「我知道鳳君閱女無數,涼玉這樣的資質只算得粗陋。」她伸手抹了一把臉,甩開他的手向外走去,「我亦知道這樣很傻,但我偏不想放棄——我做給你們看就是了。」

他直直愣在原地,千般言語也說不出口,手腕上落了她一滴眼淚,滾燙得幾乎將他的手腕燒個洞穿。

他想了又想,終於在傍晚帶著禮物來清章殿賠罪,走到門口,聽到嘩啦一聲碎盞聲。

他勾起嘴角,這小丫頭年紀不大,脾氣見長。剛要進去,只聽得裡面隱約傳來她的呵斥,他微微一笑,站定聽著。

「……鳳君是我花界之客,你們可有半分尊重之心?誰教你們說那些話?」

清風掀起他的衣擺,他生生愣在原地。

半晌,才聽見她勻了勻氣,接著教訓,「從今往後,你們詆毀鳳君就是詆毀本殿,若讓本殿知曉,自己去刑堂領罰!」

門吱呀一聲開了,幾個花仙魚貫而出,他立即閃身避開,只聽得她們哭喪著臉低頭相互交談,「不過是背地裡提了鴻漸上神一句嘛,天界都知曉的事情,殿下怎麼發那麼大脾氣呀?」

「我哪兒知道,上一回就是這樣,但凡有人敢對青瓦洞那位不敬,咱們殿下的反應比那位自己還大呢。」

「殿下也是有趣,平日里沒多少話,跟北辰君那事傳得沸沸揚揚,也沒辯白半句,自己的名聲成什麼樣了,還如此在乎別人……」

「別說了,小心點。」她們嬉笑著走遠了。

他的手指冰涼,一步一步走到清章殿門口,隔著一道門,聽見司矩耐心的勸告:「殿下,流言蜚語哪能禁得住呀,何必如此?」

「本殿自然知道。」她聲音低而鎮靜,「可是我就見不得有人那樣說鳳君,在我的地界,都讓他住不好,我心裡怎麼能好受?」

司矩笑道:「殿下說笑,鳳君如何住不好了?青瓦洞有山有水,不短吃穿,十分悠閑。」

涼玉幽幽道:「你認為那樣就完了?」

半晌無言,想必司矩一時半會也找不到應對之策,只聽見涼玉接著說,「鳳君嘴上不說,心裡難道真不在乎?讓他在花界待著已經夠憋屈,還時不時要聽幾句詆毀……本殿不樂意,也絕不准許。」

司矩嘆息一聲,「臣知道殿下為人純善又犟得很,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鳳君的名聲,非殿下一力得以改善,殿下又何必屢屢較真,落人口實呢?」

涼玉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疲憊至極:「阿矩……你也不明白。算了,下去吧。」

他的影子投在殿外,斜斜地折了幾個角,只記得清章殿門口的桂樹發出絲絲縷縷的清香,他將禮物放在門口,轉身默然折返。

第二日見到她,她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理也不理他,裙擺在風中飄,像極了一朵鼓起的飛花。

「涼玉。」他轉過身,叫住了她。

「幹嘛?」她瞪著眼睛回過頭來,風吹亂她的髮絲,臉上是不易被覺察的虛張聲勢,「鳳君別想一個禮物就把我收買了,本殿還生你的氣呢!」

他極清醒地回過神來。

就是那時,就是那個剎那。

眼前的涼玉抬眼看他,倏忽浮上滿眼淚水,顯得眼睛又大又亮,讓人心痛:「鳳君一直保護涼玉,也讓涼玉保護你一次好不好?」

她雙手小心翼翼地環過他的腰際,像是想用力抱緊,又不敢。

他深深看她,低下臉來,滾燙的吻落在她唇角,像瘋狂的火燒,痛極難耐。

只一下,身子便滑落。

她起先驚訝,像是大夢驚醒,隨後立即慌亂起來,順著他坐在地上:「鳳君……」

她伸手捧著他的臉,烙鐵一般,燙得嚇人。他竟然發熱到這種程度,還一直強撐到現在。

陽光從刑室的高窗投射進來,打在牆上,一塊斜斜的亮斑。有翅膀的拍打聲,是芳齡從窗口飛進來——還好鳳君留有後路,芳齡身上有他另一半元神。

涼玉雙手捧著芳齡:「帶他回青瓦洞去。」

芳齡繞他飛了三圈,鳳桐周遭白光頓起,肉體潰散,元神落在芳齡背上,一起慢慢消失在空中。

青瓦洞有療傷的寒玉床,還有會照顧人的玲瓏,只是……只是。她癱坐在地板上,渾身是駭人的斑斑血跡,眼淚落了滿臉,又哭又笑,自言自語:「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半月有餘,啼春始終忌諱提起小鳳二字。猶記得那日扶蕭氏上車時,淡淡道:「小鳳回老家了,約摸得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不必擔心。」

但小鳳一日也沒有回過侯府。

生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樣子。蕭氏仍然每晚去百花樓祭花神,傍晚才歸。有時會在高台飲酒,索性睡在望月台。鳴夏去過一次,人已醉倒了,窗戶還未關,外頭是清雋一輪明月。

老太太時常去後園,看望那隻圍獵中帶回來的白狐。這畜生野性難馴,對人始終懷著深深的敵意,有一次張口咬破了她的手,她也不惱,只是怔怔地看了看手指上的兩個深深的牙印。隔日,便命人把那白狐放了生。

外頭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回想去年此刻,一家人還在為昏迷不醒的蕭氏愁雲慘淡,不想只過了一年,一切竟然都這樣做夢似的好起來了。

撥月趴在桌上,屁股在椅子上蹭來蹭去,正在抓耳撓腮地畫畫,鼻頭上蹭了一小團黑都不知道。蕭氏唇邊含了一抹笑,用帕子沾了茶水,順手替她蹭掉: 「啼春,霧松宮那邊如何了?」

她硬著頭皮答道:「奴婢盯了三個月余了,多勒月前回來過一趟,什麼也沒發現,又走了……陛下那邊,似乎也是什麼都不知道……」

涼玉道:「占人宮殿意欲嫁禍,讓正主撞了個正著,手下被殺了乾淨,鄭貴妃可算是嚇破膽了,諒她也不敢聲張,只得打掉牙往肚裡咽。」

啼春道:「貴妃娘娘恐怕正戰戰兢兢地等著多勒的動作呢,可真正的多勒什麼也不曉得,自然沒空理她,估計貴妃也能消停兩天了——可惜咱們教里的兄弟了,帶足了兵甲去,只打掃了個戰場。」她愈說愈興奮,「要不要,抓住這次機會,借著多勒的名頭,再給貴妃——」

涼玉抬手制止:「我並非不恨貴妃,只是多勒實在無辜,要不是引起的麻煩無力解決,我也不想冒用他人身份涉此險境。好在沒出什麼事,就此打住吧。」

她看著啼春慚愧低頭,又問道:「上一次我囑咐你帶給鄭襯的話,你說了沒有?」

啼春有些遲疑:「他自然是歡喜的,只是,鄭二公子似乎對咱們二小姐不太有信心。老太太,這事一出,您該不會改了主意,不讓鄭二進咱們家門了吧?」

涼玉冷冷一笑:「當然要進,還要進得轟轟烈烈呢。」撇了撇茶盞上的浮沫,「我現在連這二分顏面都不想給鄭家留,你明日就去說,說得京城人盡皆知最好。」

啼春掩口笑道:「是,這次是該給鄭家一個教訓了……」

「去把老二叫過來。」

涼玉歪頭看年畫兒的畫紙,紙上一株含苞的月季,這小兒只用墨色點染,就能畫得有模有樣……她心裡一片柔軟,撫了撫年畫的髮絲,「老三喜歡畫畫兒嗎?」

「嗯,撥月喜歡!」她抬頭看著她,目光亮閃閃的,雖有些懵懂,卻能看出其中的一二分執拗,又垮下臉來,「撥月不喜歡背書,背、背不下來。」

她沉吟片刻,笑道:「那以後撥月不必背書,每日只需作畫——但撥月要答應奶奶,聽先生的話,每天畫滿十張,不能偷懶。」

撥月早揮舞手歡呼起來,突然樂滋滋地跳下椅子往出跑:「我要去告訴秦沅!秦沅!他再也不能查我背書!」迎面撞上鳴夏,生怕她摔倒,急匆匆地跟著跑出去了。

涼玉遠遠看著,不自知地笑了。仿若看見當年那個自己,自從離了玉郎的管束,彷彿離開鎮壓她多年的符咒,一蹦三尺高,在清章殿里來來回回狂奔,一旁立著不知所措的司矩,一雙眼珠子跟著她來來去去。

她半天才想起來第一天當值的司矩,咳了一聲,拂了拂凌亂的頭髮:「阿矩,你坐!」又繞著她轉了一圈,眼神憐憫,嘴裡念念有詞,「真可憐,本殿是個學生都受不了玉郎的藤條,你是他女兒,得挨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