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星寸台(下)

涼玉抱膝縮在案下,苦不堪言。

疏風經了這二百年,成熟穩重不少。他很聰明,發覺中計的時間比她預想的短得多,讓她躲得格外狼狽。

頭頂忽然沒了響動,她的心提到嗓子眼裡——莫不是有什麼不對?

默了片刻,他似是輕輕嘆了口氣,翻了一頁。

日頭漫長,疏風滕書認真,一兩個時辰都不動一下,殿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涼玉將下巴抵在膝蓋上,只覺得腰酸腿疼。可她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疏風也不言語,大殿里靜悄悄的,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

想起鳳君問她的話:「何不直接相見?」她想了想,總覺不妥:「二百年過,一面之緣,他變成什麼樣子,我不敢去賭。」

她還活著這件事,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的。

為將疏風引開,風桐專程去搬救兵,可是卻不知讓什麼耽擱了,竟然許久不歸。她手裡捏著從他那裡要的幾個昏睡符,等得時間久了,眼皮漸漸沉重起來。

「出來吧。」

驟然響起的聲音,清凌凌回蕩在大殿里,彷彿一道驚雷將她劈醒。

他竟然早有準備,出其不意!

疏風合上最後一頁文書,言語客氣:「不知閣下來此,意欲何為?」

聲音忽然靠近。

她想也沒想,照著他探下的臉一口氣扔了四五個昏睡符,一骨碌從案下滾了出來。

這昏睡符自然能使凡人昏睡,但大家同為神仙,修的是同一套術法,對著同僚用昏睡符,起什麼樣的作用就不得而知。

她倒退著向後靠近,疏風的身子晃了晃,卻沒有睡著,竟然搖搖晃晃地扶著几案站了起來。他的頭髮有些散亂,眼神略微迷茫,忽而極緩慢地環顧四周,又眯起眼睛看向她:「殿下……」

如若說方才疏風說話,是沉穩而客氣,那麼此刻絕對算得上飄忽,彷彿夢囈。

涼玉心念一動,收斂了驚慌的表情,站定看著他,語氣溫和:「疏風仙友。」

他竟然露出個有些羞澀的苦笑:「殿下從未入夢,此番是否有所囑託,小仙若能代勞,必當竭盡全力。」

聲音忽高忽低,依稀還是二百年前嗣位禮上,初次見面的兩人,拘謹卻真誠的少年,聽得她鼻尖一酸。

「本殿沒有什麼需要託付的,只是二百年前,有物遺失在仙友這裡」她眼裡微微光亮,聲音輕而緩慢,如同泉水流淌,溫柔地拂過溪石。

他的眼珠輕輕轉動,緩緩應道:「二百年過,小仙私心佔有此物,待來時歸還。可惜,未曾找到機會。」

這麼說,確實有什麼東西在?她心中五味雜陳,頓了頓,接道:「多謝仙友代為保管,本殿既走,也願了無遺憾。」

他笑了笑,搖晃地緩慢地走到書櫃前,將中間兩門厚重的冊子取出來,伸手轉動機關,兩翼束起,露出一個暗閣,外面一層波光粼粼的仙障,他抬頭瞧她一眼,伸手解了仙障,從裡面拿出個檀木盒子。

盒子上刻有繁複的藤蔓,他捧在手裡看了看,才伸手遞給她:「只是不知,此一面後,還能再見到殿下么?」

涼玉接過來,盒子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她將盒子緊緊抱住懷裡,抬眼定定地看著他:「會有的。」

他鬆了手,露出欣慰又不舍的表情,欲言又止。

「當日僅一面之緣,疏風仙友也肯託付信任,為我仗義執言,涼玉沒齒難忘。今日不告而來,多有得罪,疏風仙友以後……也要好生照顧自己啊。」

他眼裡微動,剛要言語,她已打開窗戶,沖他揮了揮手,倏忽消失不見,像陽光下一顆晶瑩剔透的露水,轉眼就蒸發在空氣中。

空蕩蕩的大殿,似大夢初醒,一片混沌,他恍恍惚惚地走至案前,提筆描摹。一筆一筆,儘是她的輪廓。

涼玉走至門口,恰與鳳桐相遇,身旁一身紅衣的火蓮子唬了一跳:「阿桐,你你你你……」

他躲在風桐背後,指著涼玉一連說了好幾個「你」。

鳳桐一凜,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火蓮子乖乖閉了嘴,只是眼睛一直停留在涼玉臉上。

「上一次,多謝神君相助。」她壓低聲音向火蓮子行了個禮。他恍然大悟,拿指頭點了點,「原來,上一次拖住溫玉,為的是你這丫頭……」

鳳桐瞧著她失魂落魄地摟著個盒子出來,問道:「我們不必進去了?」

她搖了搖頭,這才想起來打開盒子。一股檀木的清香撲面,綠絨布上光輝璀璨的一枚,正是她額心那顆晶瑩剔透的月石。

原來……這二百年,她曾經的榮耀,被他妥帖保存。

鳳桐看她盯著月石出神,道:「先回去吧。」

「這便走了?好容易來一趟,不去我那裡喝一杯?」火蓮子臉上有些失望。

「不想去。」風桐把涼玉拽到身邊,抬腳便要走。

「哎……是不想去,還是不便去?」火蓮子一雙血紅的眼眸望著涼玉,眼裡是促狹的笑意。

風桐望了他一眼,笑道:「光天化日跟兩個罪人來往,你不怕,本君害怕。」

他攜著她回到望天樹下。此時人間已然黃昏,花界的一邊仍然亮著,望天樹如同巨大的神劍,將整個穹蓋劈成兩半。

他捏捏她的臉頰:「想什麼呢?」

「我在想,你,阿矩,娘還有疏風……為什麼都對涼玉這樣好。」她的眼眸烏沉沉的,顯得專註而認真。

他嗤笑起來:「你怎麼不想,溫玉和季北辰為什麼對你這樣壞?」

「噯,我說正經的呢!」她氣鼓鼓地跳下樹來,又回頭抬了袖子遮住眼睛,眯眼向上看,「鳳君?」

他這才慢悠悠地下來,從懷裡拿出那枚月石,伸手為她掛在額前,他的袖子拂過她的臉,所到之處酥麻麻的,有他甘冽的氣息浮在鼻尖。

「喜愛你的人,自然願意為你付出。」

他抬起她下頜,想看看那枚月石戴正了沒有,卻忽然瞧見她臉上已經紅雲沒頂卻不自知,猶自強裝鎮定。他心裡微有驚詫,不禁微微鬆開手。

「啊,我知道了,涼玉總還有人喜愛。」她輕快地接道,畫蛇添足,蹩腳不堪。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在靜默中逃避地向下望去,只盯著腳尖。

他靜靜看她半天,忽然一把將她帶進懷裡。

月石在額上一晃一晃的,閃爍的光暈映在臉上,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心裡獨獨想著,回到人間的第一個夜晚,是註定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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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在一邊挽著袖子畫畫兒,神情專註,兩眼緊緊盯著紙面,只發出呼咻呼咻的鼻息。

涼玉將她的筆扳正了,才接過啼春遞來的請柬,瞥見落款,皺了皺眉:「鄭貴妃,她不是失寵了么?」

鳴夏笑道:「這深宮裡的女人有的是心機,沉沉浮浮是常事,這不是又得了帝王心嗎?」

月底圍獵,皇帝竟然要帶著柔弱的鄭妃,也不知是打獵還是紅袖添香。往年秋圍,雄健的蕭老夫人從未缺勤,可今次換了涼玉,心中還是有些忐忑。

「你們說,要是推了如何?老身才從馬上跌下來一次,摔得半死不活,看見馬就有陰影呢。」

鳴夏猶豫道:「信函上說,鄭妃特意討了恩典,特許老太太坐車。」

啼春壓低聲音:「老太太恐怕是不大記得了,往年秋圍,並非去打獵,而是昭告西南十六軍,應侯府的老夫人身體強健,精神煥發。」

涼玉意會,應侯的軍權雖說由雲戟掌握,可蕭老夫人半生戎馬,是建立這支勁旅的主人。這一次墮馬,已經惹出無限猜疑,若是再推脫不去,旁人必定以為應侯府大勢已去,虎視眈眈,反而給她這兒子添麻煩。

雖說陽壽只剩三年……能護他們一日,便護一日吧。

「可是鄭妃出來討這恩典,倒真是為我著想……」她攥緊了紙,意味深長地想,無事獻殷勤,才最令人膽寒。

圍獵定在城南近郊的芷蘭行宮,據說該宮是皇室花重金而建,內有京城最大的林苑,覆壓二百里,棲花鳥百獸,是每年圍獵的大本營。芷蘭行宮乃消夏玩樂之所,宮殿寥寥。近年來鄭貴妃受寵,盛暑之時,屢次被帝王帶到芷蘭行宮消暑,儼然成了芷蘭行宮月仙殿的主人。

在這座行宮擁有一座宮殿,想來也是本朝權貴身份的象徵。

「芷蘭行宮是鄭妃半個家,天時地利都佔了全,我們還得小心些才是。」涼玉想了想,打算繼續做功課,「在這座行宮裡還可能遇見誰,乾脆一併告訴了我。」

啼春道:「沒什麼品階高的正經主子在芷蘭行宮長居,要說是有,只有一人特別。」

她的神色有些猶豫,「那一位叫做賀蘭多勒,乃……前朝獻帝的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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