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流雲(上)

明面上,此行是蕭氏遠行拜佛,統共去七日,相當於在凡間請了七天的假。現在一切順利得出乎意料,多餘出的時間,反倒茫然。

風桐道:「你還想去哪兒,我們趁機逛逛。」

這顆大槐樹是花界的邊境,毗鄰人間。涼玉默然片刻,看到人界的一邊,太陽已經漸漸西落。「我想去看看阿矩的幟繁海,可惜不行。」

幟繁海早已人去樓空,連崑崙洞也空無一人。人間百世,流乾眼淚,捏碎真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盡頭。

鳳桐淡淡道:「壽宴之上,酒過三巡,司墨提起這件事。」

涼玉問:「唧唧雀說話了?」鳳桐一笑:「司墨為人謹慎,不輕易暴露所想,只是向幾個位高權重的神君敲了敲邊鼓,一會兒說自己睹物思人,想念司矩;一會兒又提起司矩原來如何安分守己,不知是什麼激得她性情大變。雖然沒有說明白,但是顯然已有疑惑。」

涼玉安慰地笑笑:「司墨上仙是個穩妥的人,他這樣慢慢整理信息,反而是好的。」默然片刻,「鳳君,我能去星寸台上看看嗎?」

那是她夢起之處,也是她斷魂之所。此時沒有大型祭典,應該空著,冷冷清清。

「你是懷疑……」

「當日我雖然沒有完成嗣位禮,但還有一線氣息,為什麼天雷轉而劈了溫玉?如果說華蓉認不得我,是因為被混沌改了本性,那天雷呢?」

鳳桐嘆了口氣:「青鳳台上星盤所載,重華夫人之女主花神位,按理說不可能有錯。天雷並非不可引,當年平淑上仙飛升時,正值妖仙大戰後身受重傷,她的孿生哥哥玉晏上仙怕妹妹捱不過去,遂以禁法,代她受了三道天雷。」他修長手指把玩著半片青葉,「但即使玉晏代受,飛升的仍是平淑。溫玉不知是何來頭,竟然能改天象,整個取而代之。」

只可惜,就算星寸台上有什麼痕迹,也應該早就被料理乾淨。

涼玉搖搖頭笑道: 「溫玉手上連混沌都有,還愁沒有更令人震驚的法器嗎?」

鳳桐目光漸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倘若大膽猜測,溫玉能夠操縱落入魔界手中的上古第一法器乾坤陣,使戰氣凌亂,改天換地。」他的手指縮緊,聲音帶著極危險的一絲笑,「那樣的話,十個涼玉,又怎是她的對手?」

「走,去星寸台。」

星寸台寬廣,一望無際,此刻夜幕低垂,星子溫潤地掛在天上,一閃一閃。台上九根白玉柱,錯落林立,幽幽地泛著一點柔和的白光,涼玉的手掌撫過冰涼的柱身,衣裙飄飛,在柱群中無聲無息地繞行。

漆黑的夜色,乳白色的巨柱,銀白色的衣裙,髮絲紛飛,裙擺逶迤過地面,那光潔的地面,微微映出她裙擺的模糊的倒影。

風吹樹梢,廣遠之處,樹叢擺動,傳來零星的輕響。她向前緩緩邁了一步,忽然聽到背後不遠處一個輕輕的聲音:「你來了?」

她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渾身上下,如墜冰窟。

她從沒想過,以這樣的方式與他相見。

慌亂之下,心裡頓生一計。她雙手緊握,恍若未聞,步履不停,輕飄飄地穿梭過柱群,閃身隱在暗處。

季北辰笑了笑,並沒有超前追,而是僵立在原地。「我以為,這裡不會有你的幻影了。」聲音有些乾澀,語氣卻意外地親和。他同她說話,向來客氣謹慎,隔著不知道多少重山水,從來沒有這樣放鬆過。

她命絕星寸台,原來他是把她當做死後的幻影,當成是殘氣凝成的幽靈。

她側頭,從縫隙中看到他的小半身影。濃重的酒氣飄飛過來。他手上端著一小壇醉仙釀。

原來他也是會喝酒的。

他端起酒罈,咕咚咕咚飲盡,有些許順著嘴角流出,流過脖頸,打濕了衣襟,也滿不在乎。他髮絲微亂,眼眸濕潤,蒼白的面龐顯得有些狼狽。

「連你也不願意見我。」是個篤定的嘆息,他嘴邊含著一抹自嘲的笑。

他有些醉了。

涼玉眼帘微垂,一聲不響。她提起裙擺,從暗處走出。烏髮白裙,她頭上不飾珠釵,身上沒有一塊金玉,單薄得真像一縷遊魂,漠然地從他身旁走過,連氣息也是冰冷的,像伏暑天氣冷庫里飄出的一絲稍縱即逝的寒煙。

季北辰緊盯她的側臉,眼前模糊,看不真切,他閉了閉眼,忽然自顧自笑了,開始尚是低笑,後來笑聲越來越急,越發喘不過氣。

她停在遠處,轉頭看他,臉上沒有表情。風越刮越大,她的衣裙瘋狂地在空中舞動,好像下一秒便會像蝴蝶樣,煽動翅膀翩然飛去。

「她不像你。」季北辰看著她的臉,神情複雜地問,「為什麼她不像你?」

涼玉眼裡一抹冰冷的憐憫,緩緩後退,一步一步退到鳳君支好的仙障里,先是腳踝,然後是裙擺,直到最後一縷髮絲也消失不見。

泠泠月色撒在星寸台上,季北辰僵直地站著,腳邊一團漆漆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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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侯府的日子過得有條不紊。

年畫兒依舊日日來討餅,再拉著涼玉的袖子告秦沅的狀。不知不覺,年畫身量長高了,人也瘦了,小臉慢慢有了形狀,眉眼之間,隱約可見一份清麗。往常年畫兒往蕭氏身上撲,只能撲到腰際,現在,腦袋已經能抵到胸口了。

涼玉護崽的熱情愈發高漲,有幾次在庭院里看到秦沅帶著年畫在外面散步曬太陽,年畫仰起頭滿臉的信任,那個高大的侍衛看著她,也是滿臉寵溺,心裡便立即警鐘長鳴。她找來鳴夏剪秋悄悄囑咐:「老三大了,男女有防,派幾個人盯緊秦沅,別讓他真的欺負年畫兒,再派個人給老三教畫畫兒。」

撥月的智力停留在五六歲的孩童,學是上不了,但畫畫得確實不錯。涼玉派人請的老師,幾次三番地誇她有天賦。

涼玉心中稍感慰藉。

年末,推月生了,是個男孩兒,母子平安。雖然孕期反應巨大,幾度吃不下東西,但推月從小習武,身體底子很好,這一次生得還是十分順利。涼玉去推月婆家看過一回,新生兒的臉是皺皺巴巴的,又紅又小,擠著眼睛砸著小嘴,像個小老頭兒,涼玉心情複雜地接過來,又新奇又緊張,小心地抱在懷裡哄。

「奶奶好歹也是抱過我們幾個的,怎麼姿勢顯得這麼生疏?」推月靠在床畔,笑吟吟地調侃。她臉色紅潤,皮膚光滑,身材愈發豐滿,像個熟透了的果子。涼玉心虛,戀戀不捨地將孩子還給她,訕訕笑道:「多少年沒抱過了。」

推月把寶貝兒子抱在懷裡哄著,甜蜜了一會兒。抬眼又開始操心起別人的事:「奶奶,不是孫女總提,二妹年紀不小了,還是應該快點找個婆家,推月覺得,那城西駐兵的汪家就不錯……」

涼玉無可奈何地在心裡嘆息。

自從與鄭袖正面對抗以後,她便派剪秋去跟拂月提點過。拂月過於敏感,自那以後便不再出來與鄭襯見面。可是鄭襯還依舊往應侯府跑,白跑了幾個月終於消停。

回去以後,此人轉了性,一次也沒有再踏足京城的當紅伊人館,只閉門做功課。

後來,讓啼春在院子里截了一封書信,她才知道,原來這鄭襯還悄悄往拂月院子里送信,每天一封,風雨無阻,她展開信看了看,滿滿當當全是些酸詩,文才倒還不錯,語氣真摯,看起來很會討女孩子喜歡。

她拆了幾封看了看,趴在塌上笑了半晌,便命人以後不用再攔。

拂月依舊日日來請安,只是眉眼之間籠著淡淡的哀愁,沒有前段日子那樣輕鬆快活。涼玉看在眼中,也不點破,悄悄地問了幾個丫鬟:「萬一,我是說萬一,鄭襯這小子和老二真走在一處,他輩分上可是三表舅,算不算□□?」鳴夏一聽便笑了:「老太太,咱們先夫人和鄭貴妃的表,都表的八竿子打不著了,當初是兩個大家族硬要攀親,才故意拉近的。」剪秋也壓低聲音笑道:「其實,要是這鄭襯真能娶了二小姐,是最好不過的。畢竟事情是因鄭家而起,讓鄭家來負責,才算不便宜他們。」

涼玉想了想,拿扇子遮住鼻樑,無聲地笑了笑。

蕭氏唯一的孫子云清來過幾回。小孩兒個頭竄得很快,仗著父親的寵愛橫行無忌,為挫一挫他這傲氣,涼玉罰他在院落里跪著頂碗。

她鐵了心管教孩子,雲戟什麼話也不敢說,只是退在一旁戳心窩子地看著。頂到第三日,雲清已經面無人色,搖搖晃晃,膝蓋青了一大截,看人的眼神都是小狗一樣可憐巴巴的。

涼玉回頭看了看鳳桐:「小鳳,給他提提神。」

雲戟嘴張得老大,伸出手來:「母、母親,不可!」話音未落,鳳桐已經搭弓上箭,眯眼輕輕一拉。

「嗖——」箭破窗而出,像一道閃電直飛出去,隔著半個庭院,一下便把雲清頭上的碗射了個粉碎,一頭扎在樹榦上,侍衛去撿,發現箭頭已經將兩人合抱的樹榦對穿,不由大駭。

涼玉倒吸一口冷氣,責怪地看了他一眼,壓低聲音:「你用那麼大力氣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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