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鄭貴妃(上)

天氣晴朗,應侯府外的車駕早早備好,馬車的輪軸在陽光下閃著光。啼春替蕭氏挑了車簾,小鳳扶她上了馬車。車駕是松木做的,裡面很寬敞,鋪著舒服的紫色呢絨軟墊,中間還有一張小桌,四邊垂下流蘇,可以坐四五個人。

推月已經在車上坐著,她的臉色蠟黃,眼泡虛腫,上了點胭脂也沒能遮住這憔悴神色,遠沒有上一次見面看起來那種精幹。

應侯府女眷就那麼幾個,宮裡想破了腦袋定來定去,最後擬定了蕭氏和三小姐撥月。大小姐雲推月剛有孕兩個月,這些日子正在鬧孕吐,聽說她一丁點油煙味都聞不得,即使是廚子以最清淡的手法烹飪,連油星都不沾,她還是覺得有油煙味,一吃飯就吐得厲害。

消息遞過來之後,蕭氏與小鳳耳語了幾句,大筆一揮,竟然要求換推月隨行進宮。

鳴夏有些猶疑:「可是大小姐她不舒服,萬一……」

蕭氏堅持道:「宮裡的吃食都是提前備好了盛上來的,中間輪換好幾次,不可能再有油煙味。」

雲推月聽聞要進宮,也格外興奮,堅持強撐身體參與,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推月見涼玉上車,急匆匆地起身想要見禮。

涼玉扶著她的手臂坐下,勸道:「你有身子,別說是跟我,就是一會兒站在那翊坤宮前,也無須這樣拘禮。」

推月仍然正色推辭:「孫兒怎敢這樣矯情?」

涼玉不愛應付她那一套,可是看她那一臉病色,又覺得於心不忍,轉言道:「很快我們應侯府上就會有一個更小的小傢伙了。」推月聞言也微笑起來,興緻勃勃地談起孩子,女人的母性總是天生的,又淳樸又深沉,拋卻了所有的利益計較,一路上反倒相談甚歡。

本朝興琉璃瓦,翊坤宮是天子寵妃的寢宮,氣宇軒昂的的宮殿外周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巍峨的宮殿彷彿蟄伏的怪獸,雄踞在藍天之下。

大殿內衣香鬢影,陸陸續續來了很多誥命夫人,背後跟著一水兒的年輕婢女,三三兩兩相攜而行,手裡捏著帕子,笑容滿面,滿頭的珠翠晃花了人的眼。

涼玉攜著推月進來,後面綴著鳳桐,大殿之內,兩列一十二個藍衫的宮女齊聲見禮:「見過侯夫人,見過大小姐。」涼玉微微頷首,一抬眼就看見一群徐娘半老的夫人堆里立著目光灼灼的朗月,他正盯著她笑:「你總算來了。」

推月有些疑惑,看了看朗月,又看了看自己的奶奶,有些虛弱地叫了一聲「二表舅」。涼玉輕咳一聲:「鄭公子也來看花?」鄭袖一身朱紅圓領袍,端端立著,笑著回道:「在下來看貴妃娘娘和老夫人。」

大殿里這麼多人——她立即警告地瞪過去。

好在鄭袖瞥見站在推月另一側的小鳳正笑著看他,立即收斂了,沒再口無遮攔。

眾人入殿,在宮女的指引下一一落座。

皇帝身著金龍常服,挽著盛裝的貴妃坐在主位。涼玉仔細地瞄了兩眼,那名動天下的鄭貴妃膚白如玉,媚眼如絲,雙目含情,果真是鄭家一貫的好皮相,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楊柳腰,束了一條輕紗緞帶,大膽地勾勒出了美人最令人心折的曲線。

涼玉側眼打量,見她的衣裙華貴,但並非常見的款式,束腰窄袖,單薄的裙長只及腳面,露出一雙蠶絲的薄底繡鞋的鞋尖。

涼玉記得鳴夏說過,本朝尚禮,正式場合,裙子內外足有四五層,一定露不出鞋子,就算露出來了,按理也應穿硬跟的禮履。

她蹙眉想,鳳君料的沒錯。回頭招來啼春,低聲囑咐。

賞寶的開胃菜自然是歌舞。一群宮女揮舞袖子,循著音樂,輕柔地左一下右一下。她看看便覺得無聊,偷眼望去,卻見旁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涼玉心神不定,四處打量,抬頭看見雕龍畫鳳的大梁,黑漆點金,是牡丹紋路。

果然是這裡,在夢中來過的地方。

朗月坐在對首,顯然也沒在看歌舞。

他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的臉,她瞪過去,他稍稍舉杯,笑著做了個相敬的動作,沖她做口型:「你那丫鬟呢?」

她心中哼一聲,低下頭不予理睬。

絲竹陣陣,是楊琴配著短笛,宮女踩著節拍旋轉,袖口飄搖。

她掐算時間,快到午時,外頭隱約傳來了轆轆的車輪聲,宮中宴會,外周都有人把守,不會有人在此處行車。要賞的寶物體型笨重不易移動,想必大殿上的車輪聲,當是宮女和太監們用帶輪的推車,載著那笨重的山茶花,小心翼翼上前來了。

她慢條斯理地吃了個桃子,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抹了抹嘴。鼻端一股強烈的油煙味兒,撲面而來。

這帕子她墊在廚房的灶台上面整整兩日才取回來。

身旁的推月臉色蠟黃,眉頭微蹙,忽然發出一聲乾嘔。

眾人都看過來。拂月立即窘迫地用手捂住嘴,臉色難看至極,眉毛緊緊皺著:「奶奶,你聞沒聞到……」說著,忍不住又嘔了兩下,越想止住,越嘔得厲害,本就沒吃什麼東西,這下連酸水都返了出來。

底下有些騷動,尊座上的鄭妃柔柔地開口:「推月,不舒服嗎?」涼玉站起來:「臣的孫兒害喜,掃了娘娘的興,萬望恕罪。」

「老夫人說的哪裡話,有了身子,馬虎不得,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

推月聞言,也顧不上吐了,立即惶恐答道:「臣女不要緊,只是一時有些悶,出去透透氣就好了。謝娘娘關懷。」

貴妃點點頭,頭上的金線流蘇熠熠生輝。今日是她的主場,她顯然並不想多事,招了招手,便准許推月先行離開。

涼玉架著癱軟的推月往外走,迎面可見外面七八個宮女守著一架特製的鐵推車,下面有八個小輪,推車上放著一個龐然大物,上面罩著玄色紗布,只隱約看得到輪廓。領頭的是個有品階的女官,正在滿臉緊張地交代事宜,旁邊站著司禮和司樂的兩位長官,也在垂頭聽著。

果然,酒至半酣,賞了歌舞,才是寶物亮相的時刻。

她回頭,大殿里絲竹聲未停,於楊琴和短笛里,忽然夾雜了一曲簫聲,奏樂的樂班有幾十人,前前後後坐在殿西,都是一樣的服飾,遠遠望去一片熟褐色,看不出是誰在吹簫。

那簫吹得極妙,似乎獨立於樂聲之外,又似乎和著另外兩種樂器,像是絲絲縷縷爬上來的藤蔓,一直爬到了高高的雲端上,讓人忍不住凝神。

舞女們片刻的訝異後,和著節拍,跳得更加賣力。因為這蕭聲的緣故,本來中規中矩的舞蹈,也帶上了一絲飄搖瀟洒的意味。

殿上的人只顧專心看舞,誰也不曉得,這是玉屏簫吹出的引魂曲。

既然那寶物依靠她的魂魄而生,收回來的時候,動靜難免大了些。涼玉犯了難,流落在民間還好,偏偏是在天子的宮殿里,傷的是天家顏面。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櫓,凡人性命實在貴重,照這樣算來,非得被天雷劈死。

於是風桐替她想了個主意。

推月實在走不動路,涼玉順手將她安頓在翊坤宮門口的石階上,新鮮的風使她感覺好受許多,她捂著胸口順氣。

「你等一等,我去給你找些水來。」推月滿臉難受地點點頭,她放下推月,接近了蒙著玄色紗布的推車。日頭是那樣燦爛,看守寶物的人遠遠聽著上司訓話,誰也沒有注意到這邊。

十步,九步……兩步……

「等等。」

大殿上忽然有人發聲,打亂了絲竹,也打亂了她的腳步,她心跳微亂。

「鄭卿,你有何事?」皇帝的表情有些不悅。

「陛下,雲大小姐出去許久不歸,她懷有身孕,臣擔心有什麼意外,懇請出去看看。」

鄭貴妃笑了:「皇上忘了,阿袖師從連奇,醫術高超,難得他有這份心,想得如此周全。」皇帝點頭:「阿袖確是長大了。那你便代朕看看雲小姐。」

涼玉暗道一聲不好。

鄭袖撩袍跨出九真殿的殿門,快步走向門外,臉上並無笑意。他的目光迅速略過鐵架車上放著的完好無損的水晶山茶,面色稍霽,扭頭看過去,蕭氏正站在台階前,彎腰扶推月起來。

他慢慢朝她走去。

「推月可好些了?」

推月此刻臉上有了氣色,連忙站起來受寵若驚地笑道:「好多了,多謝二表舅關心。」蕭氏禮貌地一笑,微微頷首。

他盯住涼玉的臉,二人目光交接。她在他眼裡讀到了一絲威脅,還有一絲微妙的興趣。她面無表情,低頭摻住推月的手臂,與他擦肩而過。

「老夫人覺得,剛才的音樂如何?」他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老身是武人,不會賞樂。」

太陽移動,樹木和宮殿的陰影變換。席上酒過三巡,身著紗衣的宮女嫻熟地添上新菜。

「朕機緣得一寶物,賜予貴妃。貴妃蕙質蘭心,想到與諸位夫人共賞。」

席上身著錦衣華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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