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朗月(下)

青瓦洞的日子是那樣無憂無慮,即使他們都不說話,也不會覺得無趣,要是這樣子過一輩子,大概也算是歲月靜好吧?

她讓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及時截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好在她現在滿臉皺紋,大約也看不出絲毫臉紅。

她清清嗓子,「鳳君,你在等芳齡嗎?」

鳳桐回頭,看見她抱膝坐在床上,懷裡還墊了一個小巧的金絲枕頭,姿勢跟從前一模一樣。

他應道:「嗯。」

「好巧,我也在等紙靈——」她眼神里微見促狹之色,「寂寞嗎,寂寞的話我們來說說話?」

鳳桐彎了彎嘴角,走過來,往涼玉脖子上掛了個東西。她拿起來迎著光看,是山核桃大小的一隻小船,透明的棕黃色,雕得細緻入微,還能看得見船艙和夾板。鳳桐低聲叮囑:「這琥珀舟載著你的仙身,倘若再離魂,我不在你身邊,你就把這琥珀舟鋪開,回到你的殼子里去,還能撐上三炷香的時間。」

她把脖子上掛的琥珀舟拿在手裡把玩,仰起臉笑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硬了,要是摔一跤,恐怕要將肋骨硌斷了。」鳳桐臉一板,伸出手來:「不要就還給我。」

涼玉一把將琥珀舟放進裡衣里去,雙手護著胸口:「送出去的禮物,還有收回去的道理?」她笑著笑著忽然打了個哈欠,雙手揉著眼睛:「嗯……困了。」

因為勞神做紙靈的緣故,她近來很嗜睡。

鳳桐立即截住她倒下來的身子,平平放在床上,想把她懷裡的金絲圓枕拿走,可她抓得太緊,拽也拽不開,他嘆了口氣,拉開被子,連枕頭將她一起蓋住。

他看了一眼被子里凸起的枕頭,心道:「……壞習慣。」

芳齡撲棱一聲飛來,服帖地落在他手腕上,伸出紅色的小爪艱難地撓了撓羽毛。

他蜷起手指撫了撫它的腦袋,一隻手順便放下了涼玉的帳子,隔著那一片朦朧看她的睡顏。

大約那紙靈也已入了她的夢吧。

****

有鳳桐在身邊,其實是有不少好處的。

蕭氏早年陪老侯爺縱橫沙場,操勞過度,不僅有腰傷,一到陰雨天氣,膝蓋關節還會疼痛難忍。按蕭氏原來的脾氣,這個時候誰都不能打擾,她會陰沉著臉在屋裡躺著,自己熬過去。

鳳桐來了之後,涼玉終於可以鬆了繃緊的弦,坐在帳子里叫:「小鳳……」然後鳳桐走過來,看見她扶著老腰一臉隱忍地將他望著。

鳳桐勾唇,眉眼間漾出了一絲奇異的艷色,聲音卻是規規矩矩的:「哦,小鳳給老夫人揉揉。」

錦冬在門口聽牆角,覺得很不服氣:「以前老太太不讓人碰,是不是都嫌我們笨手笨腳的?」剪秋哼了一聲,「你要是有小鳳一樣的巧手,也不至於被關在門外吹冷風了。」

鳳桐的手覆上來,被涼玉一把扣住,她刻意壓低的聲音里已帶了點哭腔:「快快快……好痛……」

鳳桐忍著笑:「你不鬆開,本君怎麼揉。」涼玉的聲音都快變調了:「忍了一天了!鳳君使個術法治治!」

「你說得容易,我又不是醫仙,你待我試試。」他掌心傳出熱度,往她腰上輕輕揉了一把,涼玉眼睛發直,只覺得腰酸得厲害,傷痛的感覺直往人心裡撓,「沒……沒感覺啊?」

鳳桐聽著她撓心的哼哼,一時心急,手上稍用了點力,「咔吧」一聲,隨即是「啊」的一聲驚叫。涼玉扭過頭看他,眉頭緊皺,臉色都蒼白了,「你……」

門口的丫鬟面面相覷。錦冬悄聲道:「你們聽見沒有……」

啼春擦著額頭上的冷汗道:「噓……怕是聽錯了。」

「你不知道老人家骨質疏鬆嗎?!」涼玉捂著腰倒吸冷氣,冷汗蓋滿了額頭。

鳳桐一怔。

胯骨碎了。

他的手猛折過不服軟的骨頭,也輕柔撫摸過美人的脊柱,就是沒對付過骨質疏鬆的老腰。他頓了頓,才道:「……先回殼子里來。」

涼玉坐在床邊看他以法術一點點修補蕭氏的身體,蹙眉托著腮道:「鳳君賠老太太胯骨。」

鳳桐頭也不抬,譏笑道:「上回誰吃水果磕掉了人家的牙?」他斜坐在床上,腰身不盈一握,是一個十分靈巧又柔軟的姿勢。涼玉看著小鳳柔和纖瘦的側顏,想也想不明白,「鳳君的力氣怎麼有那麼大呢?你這樣不會把那些姑娘弄痛嗎?」

鳳桐抬眼望她,四目相對,涼玉黑白分明的眼裡明明白白寫著好奇,他眼裡浮現了些惱意,垂下眼帘不應聲。

「嗯?」涼玉以為他知羞而退了,愈發厚臉皮,嬉皮笑臉逼問。

「哪些姑娘?」他微微抬眼。

「就是……啊!」鳳桐身子一晃上了床,已將她逼到牆角里,雙手叩在她肩膀上,額頭幾乎同她貼在一起,近得可以感覺到他的睫毛撲出的微風。鳳桐望著她,挑釁似的笑道,「要試試嗎?」

「不不……不了。」涼玉閉上眼睛,心跳砰砰,「我不問了。」

他冷哼一聲放開她,身形一晃便坐回床邊,繼續修補蕭氏的胯骨。

涼玉那邊真的安靜了半晌,安靜得他心裡總想抬頭去望。

等到他真的抬眼看她的時候,發現她已經靠在床頭睡熟了。

她歪著頭枕在手臂上,紗衣半垂。他一伸手碰她,她身子立即緊繃起來——這樣的不安在以往是不曾有過的。不過她掙扎著迷迷茫茫地飛快一望他,馬上就安心地閉眼睡去,任由他拉扯著躺在床上,含含糊糊道:「鳳君……」後面的話聽不清了。

鳳桐摸了摸她的頭髮,低低應了一聲:「嗯。」他聲音很輕,含著一絲輕微的憐惜,「補好了,白天陽氣重,該回去了。」

涼玉半夢半醒地便被移了魂去,甚至沒有掙扎一下。

「放心吧……」他將涼玉的軀殼收回琥珀舟內,看著床上躺著的蕭氏,眼眸漸深,「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

睡夢中的蕭氏很不安穩。

鳳桐就坐在她床邊守著,知道她又困於夢魘,立即按住她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

她怔怔地盯著他,半晌,一骨碌坐起來,急匆匆道:「我看到華蓉了。」她歪著頭思忖了片刻,眼裡滿是疑惑,伸出兩手豎在耳朵上,歪過頭去。

這動作由年過花甲的蕭氏做來,頗有些滑稽。

「溫玉把它放在一個鼎里,那鼎很大,有半人高,烏黑髮亮,上面刻了很多字,我都不認識,頂上還有兩個豎起來的尖尖。」

鳳桐綳不住笑了出來。

「你還笑!」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如何比劃,頹然放棄,喃喃道:「我覺得那鼎很古怪,裡面有紅色的水,華蓉懸在裡面,發著紅光,溫玉把劍放在那裡,總不是煮來吃的吧?」

鳳桐卻斂了笑容:「那鼎高三尺,兩邊有銅環,兩翼豎起,上面是金漆寫的符咒,裡面是沸騰的血水?」

她重重點頭,驚疑道:「鳳君見過?」

他默然片刻,輕道:「那是魔族聖器混沌。」

兩人都沉默。半晌,涼玉臉色奇異地笑道:「溫玉用著魔界的東西?難道她構陷我入魔是假,自己入魔是真?」

鳳桐細細思量,也覺得十分古怪,道:「我年少時曾在魔宮見過一回混沌,那時它還鎮在魔宮中,後來被魔君須玄送給了小兒子朗月,便再也沒人見過,照理說只應在這三世子手上,不知道溫玉是如何得到的。」

涼玉愣了片刻,眨了眨眼睛:「鳳君方才說……那魔君的小兒子,叫什麼?」

「朗月。」

「……」

****

一個月前,涼玉曾經囑託啼春給鄭家安插眼線,秉持著禮尚往來的原則,信誓旦旦要將吃過的虧全都還治其人之身。照理說,暗線才埋下一個月,尚在危險期,不宜動用,可是此刻她顧不得許多,把啼春喚來,驚動了上下十八個暗線,打探鄭袖的近況。

誰料到這鄭袖就是魔界的三世子朗月?聽說魔君須玄偏寵幼子,偏寵得十分明顯,連奪嫡都沒必要,以後整個魔界,勢必要落到朗月手上。可是這明明是她與溫玉間的的恩怨,怎麼連魔界的人都要橫插一腳?

她愈發憤慨起來,在心裡將那閑得發慌的朗月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倒要看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才一個月,春山教那十八個眼線還沒有侵入鄭家內核,沒打探到什麼要緊的消息。只有一個叫鶯鶯的侍女,順風耳,竟是隔了門偷聽來一條情報:鄭袖三日後要進宮去一趟,排場極大。

啼春聽了,氣得吐血:「老太太,這哪算什麼情報!咱們也收到宮裡的請帖了,三日後,到翊坤宮九真殿去賞寶,但凡是有點身份的命婦,三日後全都要進宮。」

涼玉想了片刻:「翊坤宮九真殿?賞什麼寶?」

「聽說最近得了一個寶貝,不知道是陛下從哪兒搜羅來的,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